【女人如花系列】周璇:天涯海角觅知音
作者黄小刀,原名黄磊,编剧,作家,图书制作人。
你相信吗?1直到今天,我的灵魂都留在了上海,没有离开过。
我经常走在上海的小弄堂里,缓缓地,像风,静悄悄地走过。
旁边是一户户幸福而美满的家庭,有孩子的牙牙学语,有不修边幅的女人从屋内走出来,刷牙洗脸,有丈夫梳洗过后准备上海,我是多么羡慕他们。
和谐美满的家庭都是我最羡慕的。
但是我知道,这几年的上海,弄堂愈来愈少了。在我们那个年代,弄堂几近就是生活的全部。
所有事情都不会是永久的,是否是?
就像我的歌,如今会有人翻唱。《月圆花好》《夜上海》《天涯歌女》,还有那首几近人人都会唱的《四季歌》,但是它真的已过去了,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记忆,远远地被时间抛走了。
我表面上繁华喧闹,却一生浮萍,孤苦无依。
起初我不叫周璇,我叫苏璞,我是苏东坡大学士的后人。
我1出生就注定半世飘零。3岁的时候,我的舅舅急于抽大烟,抱着我偷偷拐骗了出去。
那段过去,已模糊了。
晚年,我也生了一场大病,把半世的记忆都抹去了,就像是一盘录音带进了水,再也放不出声响来,不过,这倒也好,人就是由于记忆而变得不快乐的,不是么?这算不算是上天在我临终之前给我最好的礼物?
那天是我离开了亲生父母,记忆犹如暴光过度的画面,发出惨白的光。那一天好热,我被勒紧在舅舅的怀里。我轻声用不清楚的口齿说,舅舅,我透不过气了。舅舅拍了拍我的背,说,乖,义官儿(周璇乳名),待会儿舅舅给你买糖吃。
舅舅这一生可能唯一遵照的许诺就是这个吧,或许是良心发现,在和我分开的时候,他将一颗糖放在了我的手上。我其实不清楚产生了甚么,其实不知道我被舅舅卖给王家。站在王家大门口,我看着舅舅的身影远远地离开了。
舅舅急于抽大烟,没有过量理睬我,一直走出我的视野也没有回头再瞧我一眼。
王家给我改名为王小红,不久夫妇离异,我又被转送给了上海弄堂里的一户周姓人家,正式更名为周小红。
一切仿佛要平静下来,一切也应当平静下来了。
可是命运既然开了头,就很难杀尾。
那年我9岁,养父吸食雅片无处寻钱,眼光落在我的身上,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那里自有恩客供我吃喝,而他则会换来一笔吸雅片的钱。幸亏是养母发现,拦了下来。
从此我随着养母身后离开了家,开始了帮佣的生活。
很多时候,一次偶然就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谁又能想到,我在主人家留声机边,一面干活一面唱歌,就被明月歌舞团的琴师章锦文看中,并推荐给了团长黎锦晖。
第一次见黎锦晖我非常紧张,站在那里,觉得孤独无依,四五个人围着自己看。
说真的,现在想一想,黎锦晖其实挺和蔼的,在那里问我,多大了,念过书吗,认识字吗?这些问题问过来,我紧张到几近要哭了。我那张菜色的脸再加上我的宁波上海话,又有紧张的减分,几近肯定不会通过他的考核。但是事实却恰恰相反,黎锦晖收下了我,他告诉我,并不是我有甚么过人之处,而是我的眉眼,让人觉得可怜兮兮的,这样一个女孩子让人想疼爱。
就是由于这份可怜兮兮,打开了我艺术大门。
我很努力,溟溟中,我仿佛感觉到,这也许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一次机会,如果失去了,一切将打回原形,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生活,那个时候,我已知道甚么冷清的孤独感,什么是无助没有安全感。我需要那份安全感,我需要这份职业,它可以让我觉得有依傍。
我努力学习普通话,随着师友们学习,我偷偷练琴,练唱。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琴房里,偷偷地将手指放在琴键上,不敢按下去,万一发出的声音惊动了其他人就不好了,我就那样虚按着键,练习着指法。
其实并没有觉得多枯燥和无趣。
我深爱这些音符,音乐带给我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同时它让我忘记了很多的过往和烦恼,像五月的风,吹得人心旷神怡。
黎锦晖说我天生是为舞台生的,不上台的时候,平平常常,1上台,那双细而长的眼睛便犹如被魔杖点了一下似的,充满了灵气。还有我的一副好嗓子,真是万幸,我居然有这样的天赋,浑然天成的嗓音在后期的培训当中,犹如打磨的玉一般,刹那间,发出了光彩。
那一年我14岁,在上海歌星评选当中,仅居当红歌星白虹以后,名列第二,我唱的《五月的风》突然之间传唱了全部上海滩。
后来有人说,我是第一个把麦克风应用的恰到好处的歌手,不知道是从哪儿偷师学艺的,其实哪儿是什么偷师啊,只是有一天我的嗓子不太舒服,因而将嘴唇贴在了麦克风上,轻轻地唱,好似在和谁倾诉着甚么,可能是那种亲和力吧,一下子感染到了录音师,因而这类唱法便让我保存下来。
由于歌红,我开始涉足到表演,那些年我一共在上海31部电影,几近为每部电影都配唱了插曲和主题歌。
出名以后,很多人说我很计较报酬。直到年以后,还有人因此说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只认钱不认人。
是的,我的确是很在意报酬,真的在意。
当时我唱一首歌的酬劳就是2两黄金,一般一部戏最少有五首歌是我唱的,那末不计片酬,我一部戏就可以得1斤黄金,这足以让我有一个非常优厚的生活。但是我仍然在意报酬,缘由很简单,半世的飘零,我该将安全感寄托在哪里呢?
漂泊的童年?
还是养父、舅舅等亲人的觊觎,或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
穷其一生,我一直在找我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石沉大海一般始终没有找到他们……
固然养母的恩情是我一生都还不清的,可是她带着我的,仍然是飘零的生活,为生存四处奔走。
我没有任何可以寄托我安全的地方,只有钱,钱是可以将事业转化为一件看得见摸的着的东西。
所以我在意,非常在意。
如果你说安全感还可以来自爱情。
谈到爱情,我笑了,真的是自嘲的1笑,我的爱情千疮百孔。
年7月,我和相恋三年的严华在北京长安饭店结婚,严华是我在明月社的老师,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后来光辉的我。我这一生唯一取得最真挚的爱情,就是他给予我的。我甜蜜地享受着这份爱。
爱如指间沙,越渴望抓牢,它却流失的越快。
那段时间我多么怕失去他,我开始注意他的一切,了解她的行迹,疑神疑鬼。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居然也是这样的人,他怀疑我和电影公司老板关系,怀疑我某一天没法交代的行迹。
我们彼此相爱彼此折磨着。
直到我第一个孩子流产,现在说出来,仿佛轻飘飘的,但是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孩子从我身体里流失,从我的思想里割裂开来,远远离去。我昏迷过去,在意识里,茫然地看着孩子远远走了,走了……
我的人生,亲人一直离我远去,我又想起了舅舅那天卖我的情形,他连头也没有回,没有给我留下最后的记忆。
我的父母呢,他们又在哪儿?
我的伤痛犹如被一把很钝的刀来回割裂我的肌肤,骨骼和内脏,那末轻而易举,又那末缓慢而笨拙。
当严华提出离婚的时候,我寻思了片刻,最后我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放手吧,放手吧,你毁灭了自己,就不要再毁灭他人了。
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没有去看他。
不是不爱他,而是……
既然所有爱我的人都阔别了我,却没有给我回眸的记忆,我又何必给他呢?断就完全一点吧。
年,我前往香港发展我的演艺事业,在那里,我与朱怀德重逢了。那是年,我在拍片的间隙,他在上海就跟我认识,我很感激他,由于我离开上海的那些年,他一直照顾着我的养母。
我之所以爱上他,可能就是这份安全感吧。他的行动让我踏实,让我觉得有依托。
女人啊,即便再强大,都想有一天放下强大的外衣,寻觅一个男人坚实的肩膀。
我没有想那么多,毫无防备地接受朱怀德的追逐,我们的爱情发展的速度惊人。好久没有一个男人会点燃我内心的火苗,这一次犹如放了一把大火,烧遍了我全部内心的期许。
我们很快同居在了一起。
他想回上海发展他的事业,我答应了,拿了一笔钱给了他,他踌躇满志地去了上海。
没多久后,我再度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一切太让人欣喜了,这一年多来,岁月给予我的都是幸福,如此美好的泡影,让我没有心力去怀疑质疑画面的真实性。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告诉我,他其实是有妻室的人呢,而且已结婚多年。
这就是我的人生吗?
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当头一棒,击碎所有的华丽。我的头脑一阵麻痹,全部人呆住了。香港街头的繁华突然消失了,我站在贫瘠的荒野上,四下无人,恐惧的黑暗蔓延过来,那种痛苦像跳蚤,细细碎碎地爬满我全部骨骼。
我几近停滞了呼吸。
我该怎样去凭吊我对这份虚妄的爱情留下的真实的心,用情至深常常伤的是自己,但一个人在爱情眼前却没法理智。
年9月16日,我的大儿子周民诞生了,他姓周,和任何其他人都没有关系,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也是这一年,我回到了上海,继续我的工作,我接拍了电影《和平鸽》,此时组织上给我的片酬很少,我想我是在意的,那份安全感的东西突然失去,其他地方却没法弥补,我全部人有点失去了起初在上海的状态,有点茫然。
既然回国了,我寻觅亲生父母的动机又升起了,我通过多方面托人打听,多方查找,但是一切仍然杳无音信……
我是失落的。
就在这个时候,《和平鸽》中一个小护士的台词刺激到了我,她挑开了我的伤疤,我这么多年寻觅亲生父母而不得的真实。那一刻我崩溃了,被诊断为精神病,从此我多年的精神衰弱更加严重了……
是上天垂怜我吗?在这1时刻,居然让我遇到了画《和平鸽》电影广告的画家唐棣,我们彼此吸引,频繁来往。
我的精神状态由于他,而渐渐好起来,我布满创伤的心灵渴望得到抚慰,压抑愁闷的情绪急需爱情来冲淡。
看似美好的人生再一次戏弄了我,当我再度怀孕的时候,剧影协会却起诉了唐棣,年5月,唐棣居然荒唐地以诈骗罪和诱奸罪被捕,判刑三年。
我的第二个儿子还没有出身,父亲便已锒铛入狱。
从此,我的心完全地失去了方向,我也失去了我曾的、他人非常喜欢的甜蜜的笑容。那个唱着“天涯呀海角……”的女孩找了一生的知音,终究却只留下了废弃的一段段的人生。
我被确诊为精神病,送进了医院。
我是精神病吗?
我真的不知道。
过去正一点一点从我的记忆里消弱了去,我渴望的亲生父母完全地在记忆里消解了,我想不起来他们。我只记得我是痛苦的,痛苦的,痛苦的……
但是痛苦到底为了甚么?
我不记得了。
周民还非常小,好几次隔着栅栏看着我,他仿佛有些怕我,远远的,怯怯地看着我,不敢叫我妈妈。
我只在这个时候会笑,会开心地笑。
那粉粉的脸,多想去摩挲一下。
只是隔得太远。
——我不敢让他靠近,怕他吓着。
匆匆相聚,他便被朋友抱开了,我失去理智地喊,孩子,妈妈很苦,妈妈真的很苦,你快点长大吧,快点长大帮帮妈妈。
我没有等到他长大,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一年,我39岁。
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来,我叫苏璞,我是苏东坡的后人,我找了30多年的父母一直杳无音信。
我在这个世界上寻觅安全感,寻觅可以依托的人,寻觅知音。
但是甚么也没有得到。
没有关系,人死以后也会变成灰的,不是么?
到头来只是一场梦罢了。
我在上海的弄堂里走着走着,我想我会一直走到弄堂全部撤除的那一天,走到这个城市完全变了样子的那一天,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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