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敖学院的第69篇原创文章
写这篇短文评介默温(W.S.Merwin)及其诗作,不只着眼他得过诸多大奖和他那个美国桂冠诗人的头衔。对中文读者来说,这位被译介过来的老诗人更值得赞赏和激励人心的,我觉得,应是他从早年至今持续不衰的创作精力,是他越老越力求创新的锐气,是他在盛名下远离尘嚣,长期来淡泊自处的生活态度。
——康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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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温文章老更成
康正果
诗既是生成的,也是做成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做成的。有感而发的动力,为情造文的本源,固然都很重要,但仅依赖有感,只强调内在的冲动,一个诗人大概只能在其生命的特定阶段写出有限的好诗,却难以达到老杜那种“晚节渐于诗律细”或庾信“暮年诗赋动江关”的高深境界。从杜甫到东坡以至陆游,古代中国出现过不少至老创作不衰,达到炉火纯青的大家,可惜五四至今,新诗创作中虽不乏青春痘一样勃发的少壮佳作,却没造就出一个“文章老更成”的大诗人来。
郭沫若自《女神》一鸣惊人后越写越“三俗”,艾青从新疆流放归来,再也没写出比年以前更好的作品。后来的朦胧诗作者群更经不起时间的磨损,其破格的新声仅在新时期的文学争论中轰动一阵便淡出诗坛,留下了后继乏力的荒芜。新诗创作之所以出现这样令人遗憾的缺失,除了百年来社会动荡和政治因素造成的不利影响外,新诗作者个人的生命力不足及其创作根基的断层,的确是一个不能不正视的严重问题。
默温的写作经历正好为当代中国诗坛的这一缺失提供了可资对比的镜子。默温的父亲任职长老会牧师,他从五岁起就帮父亲为教堂里所唱的赞歌编写歌词。十八岁结识埃兹拉·庞德,那位意象派教头曾建议他每天写上七十五行习作,更叫他通过翻译外文诗磨练出更好的英文。从此他吟咏不辍,博采诸家——包括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诗作——之长,一直写到了八十二高龄的今日。就他已结集出版的二十多本诗集来说,无疑都是下功夫勤写苦练的结晶,即使其中难免有相当数量的平平之作,你也不能不承认一个人一生中持续多写,全身心投入其热爱的文字制作活动所产生的积累功效。这功夫不只铸成耐读的诗句,同时也促使诗人保持了创作力的旺盛。正如体力要常靠体育锻炼来维持和提高,智能或技艺均须在不懈的应用中精益求精,才有可能持续发展,臻于化境。默温的等身著作及由此而荣获的奖励不过是诗人身外引人注目的红花绿叶罢了,真正在他身上内敛为果实的东西,则是他那诗意栖居的潇洒风貌,以及深思熟虑中充盈的精力,那才是他创作生涯中弥足珍贵的受益。据说,默温年轻时相貌英俊,特有魅力,曾一度引起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迷恋。但这位帅哥诗人胸中的蓬勃诗情似乎更浓于男女风情,早在70年代第一次荣获普利策诗歌奖,他就与妻子移居夏威夷的茂伊岛,在海边一座休火山顶上废弃的种植园中结庐而居,垦荒而植,收养了七十多种当地的濒危植物,并修习起那种日本版翻印的美式禅静。他之所以至今仍依稀存留英年的帅气而眸子瞭焉,显然是他并未靠他的诗名去到处招摇,反而更加向天涯海角退避,一心去寻觅诗境和禅意的结果。
年轻时的默温
他有一首短诗,题曰《用旧了的词语》(WornWords)。就该诗的语境来看,所谓“worn”,虽义谓“磨损”,却别含有“耐磨”的意味。这就像一个人穿了多年的旧衣裳,之所以穿旧了还始终爱穿,且能再穿下去,显然是因为那衣裳既合身又结实,非同趋时者争穿的轻薄时装可比。在另一首题曰《继承》(Inheritance)的诗中,他提到父亲用过的一本词典,传到他手中已十分陈旧:“我用那个词典远多于父亲/但用起来总是爱惜加小心/耐心地翻动书页/寻找着意义”。从这两首诗可看出默温晚年诗作的惜旧情怀以及他在推陈出新上所下的功夫。通常提起“推陈出新”,似乎只强调“出新”,默温的探求则重在旧的向度上往更深処掘進,开发其中并未穷尽的新意。可传诵的好诗大都由最常用的词语构成,而越是优秀的诗人,越善于在那类最基本的常用词中选择自己意有独会的词语,传达其别有天地的意境,从而形成各自特具个性的风格。陶渊明平淡朴实的诗章终高于李贺那些呕心求奇的警句,道理即在于此。默温的第一部诗集《门神的面具》据说是很费解的,后来经过六十年的磨砺洗练,他一路上平实地写下来,豪华落尽,唯有那些耐用的旧词语——夜,月,风,秋,光,影,山谷,星星,河流,年岁——一脉相承,经得起推敲,沿用到暮年,竟自辉耀出灿烂的晚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一“晚晴”特色,在他的诗集《天狼星的阴影》(TheShadowofSirius)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璀璨到极致。
默温诗集
《天狼星的阴影》
天狼星是夜空最亮的恒星,它那蓝白色的闪烁实际上要比太阳亮23倍。“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早在楚辞的《东君》中,这个遥远南天上的狼星似乎就明亮得光彩炫目,被视为战乱的凶兆,引发了太阳神防卫的警惕。在古代西方,它被称作“狗星”,其引人注目的出现成为预示酷热和疫疠的天象。直到晚近年代,天文学家才弄清了它的“双星”结构。原来我们肉眼所见的天狼星乃此“双星”中的主星,它尚另有一伴星,因发光晦暗而很难为肉眼所见,自开天辟地以来,一直以它那神秘的隐没与主星的璀璨结成孪生对偶的形构。“天狼星的阴影”因此而让人联想到可知、可见、可言说之外的另一边那不可知、不可见、不可言说的世界,及其一体而两面的共存状态。勾绘大千世界普遍存在的这一孪生对偶形构,铺陈从光明到黑暗斑驳陆离的色调变化,可谓这部集子所收诗作主要探求的一个方面。在《阴影的眼睛》(EyeofShadow)一诗中,默温起首即点出了他所北京白癜风医院白癜风复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