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四个儿子》,摘自舒晓鸣编著《石挥的艺术世界》
石挥(-)是我国二十世纪著名的话剧电影艺术家,有“话剧皇帝”的美誉。石挥在中国话剧史和电影史是的贡献与研究价值已受到学者们的公认,近年来有关石挥的文献整理与研究也不断取得新的成果。较受瞩目的是年中国电影资料馆的李镇研究员主编了3卷本《石挥谈艺录》,辑录石挥所写大部分理论文章和散文随笔,为我们进一步了解石挥和研究石挥提供了窗口。著名话剧史家田本相老先生评价此书说,“我研究话剧史多年,也注意到研究话剧的表演及历史,但是我读了石挥的这三卷著作,似乎才懂得中国话剧艺术发展的艰难,似乎才开始进入话剧史的底里,进入它的主体,甚至它的灵魂”[1]。据李镇研究员所编著的《石挥年谱》,年“4月初,(石挥)回北京探望母亲”[2],这段回北平探母的经历也能够从当年报纸和杂志的报道中得到印证。从北平归来后不久,石挥的长篇散文《古城探母回令记》即在上海小报《海报》连载,从5月1日连续刊登至6月11日。《古城探母回令记》的全文收入在新编3卷本《石挥谈艺录》中。笔者近来整理石挥所写的文章,在上海小报《光化日报》上发现了石挥的长篇散文《天涯海角新篇》。该文共分为十八小节[3],从年5月1日连载至5月25日未见间断[4],篇幅共有两万余字,是石挥生前所写最长的文章之一。可能限于当时资料的原因,这篇长文《天涯海角新篇》并未收入到三卷本《石挥谈艺录》中,且在该书附录的《石挥年谱》中也未见踪迹,当属佚文。文章之所以命名为《天涯海角新篇》,是因为在年石挥曾在上海《杂志》连载其具有回忆录性质的长篇散文《天涯海角篇》,这篇文章有续写《天涯海角篇》的意思,故命此名。巧合的是,《天涯海角新篇》与《古城探母回令记》开始连载的日期都是年5月1日,所写内容都与其年清明前后回北平探望母亲的经过直接相关,并且两篇文章在内容上有很大的联系,如《天涯海角新篇》第一节写在上火车前上海火车站遇到铁路警察“黑帽子”殴打中国记者,第二、三、四节写从上海到徐州这一段旅途的见闻,而《古城探母回令记》的第二、三节则写济南至天津、北平的旅途经历。两篇长文具有明显被从一篇更长的文章拆出的痕迹,不排除当时石挥希望文章尽快发完而故意为之的可能。相比《古城探母回令记》,《天涯海角新篇》的批判性色彩要更加浓厚一些,这些批判在文章的前十节有较多的体现。《一、黑帽子》一节直接描写了日本铁路警察“黑帽子”对中国同胞的侮辱殴打,《二、京沪路上》《三、车中夜半时》《四、哀鸿遍野》等节描写了沿途所见的在日伪治下的淮海大地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七、话剧在古城》《八、为古城的话剧流泪》《九、半天看了三个戏》《十、为女演员哭》等节则对沦陷后混乱的北平话剧运动进行严厉的批判。在描写沦陷区的种种惨状时,石挥都站在鲜明的民族立场上,一如他在《黑帽子》一节中说“但是天她会亮,她不能总这么黑,有一天她会亮”。对沦陷区惨状的描写与批判,并且将其在沦陷区的报纸发表,也足见石挥的气节与勇气。北平是石挥的老家,按照石挥自己所说,他“生在天津长在北平混在上海”,石挥对北平的热爱在这篇文章中有很多体现,《五、颂北京》《六、拉洋车的》等节直接抒发了这种原始但又深厚的感情。因为石挥早年曾在北平开展过话剧运动,对于北平的话剧运动,石挥多次称其为“古城剧运”,多年之后回到北平石挥依然对北平的话剧运动很关心,一下火车就找报纸了解北平的话剧情况。然而实际的情况却让石挥大失所望,混乱的演出与北平话剧界盛行的各种不良风气让石挥痛心疾首,这些严厉的批判也是基于他对北平和北平话剧运动的关心。《天涯海角新篇》的后半部分,即第十至第十九节,则更像是几篇游记。《十一、兄弟行》《十二、西太后的享受》《十三、吊亡友》写了兄弟三人游览颐和园的经过,但在《十二、西太后的享受》中还是不忘对慈禧太后的奢靡生活进行进行批判。《十四、天津二十四小时》《十五、杨柳青:我的家》《十七、石家的祖先》则写其清明前往天津杨柳青为祖先上坟的经过,在这几节中,石挥写自己祖上发家致富和家道衰落大有借此隐喻国家命运的倾向,并借此抒发“再重头收拾旧山河”的家国情感。《十九、引头望家乡》是全篇的总结,在这一小节中,石挥再次表达了他对北平及母亲的依恋,相比纸醉金迷的上海,他更喜欢“静美悠闲的北京”。现将该文原文实录如下:链接:《石挥谈艺录》编辑手记:一趟又惊又喜的时空旅行一、黑帽子爹[5]“黑帽子”,一个使人谈虎色变的名称。正好像手溜弹,杨梅疮,五淋白浊,杀人凶犯,脑膜炎一样可怕,他对社会,对人们的威胁是常年的,随时随地,除非你一辈子不坐火车。
非常时期就会产生这些个非常人物,鞋跟总有一丈高,眼睛长到飞机上去,疯狂了心,财迷了脑袋,因之到处有这些敢怒不敢言的事情发生,说起来就恨,听见了也恨,看到了更恨,恨不得……唉!
满好的一个梦想,常常为现实所破灭,连极平常的旅行都会使你感到而且看到这世道的艰难。
天还没有亮,大概只有六点钟的光景,我只拿了一个小提箱,到车站,但见人头万千;找不着那里是走路,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买票?到那儿去买?上车?到两个地方上车?人们挤过来又挤过去,我被埋在人海里,看时间一会一会地过去,可是我依旧没有走动寸地,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挤了出来,正站在一个“黑帽子”的面前,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穿西服的中国同胞,黑帽子用一种类似中国话又不是中国话的一种非常时期非常话说:“呕,你的——新闻记者不是吗?好,你们天天在报纸上骂我们黑帽子不好不好的,今天你可犯在我的手里了,我要扣你。”人一挤又把我给挤开了,扣没扣,我不知道,新闻记者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也不知道,但听得一声“妈呀,打死人啦!”大家不由得齐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黑帽子挥动木棍向一老年人无情的怒击,老头子包裹散了,帽子丢了连逃带躲,可是黑帽子一点也不放松,最后老头子逃到没有地方逃了,只有跪在地上哀求,连声:老爷,先生的不停,可是黑帽子并不因此而停手,没头没脑的打下去,太可恨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发生在这个文明的世纪里,难道人的热情与不平都冷得成了冰?这许多人眼看着这一副凄惨的画图,一点也无动于中,人们个个虽然都红涨了脸,可是怒在心里,不敢发泄出来,可怜的老头子已经气竭声嘶了,最后他高叫了一声“黑帽子爹”而倒在地下!
黑帽子?黑帽子爹!从字面上可以想像得出这是个什么世界!王法,人心,公道一骨脑儿都扣在黑帽子里头,扣在黑帽子里头,黑,心黑,手黑,帽黑子,黑,黑到底,天上看不见一点亮,全被黑色给笼罩着,任凭舆论的鞭挞,群情社会的愤怒,但我有我的天下,我有我的势力,除非你不来,你来,我就拉下这层黑布向你脸上一套,任凭你喊,你叫,我依旧顶着这顶黑帽子。
弄到了票——黑市,坐上了车,黑椅子,朝外望去,天也是黑漆漆的。但是天她会亮,她不能总这么黑,有一天她会亮!
(《光化日报》年5月1日)
二、京沪路上[6]因为环境使然,旅行——尤其是长途旅行,我成了头等车的客人,坐在沙发椅上不由得身价十倍,并不怎么挤,也不太乱,同车的以制服阶级居多,买了几份报纸,奇怪,报纸在平常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东西,可是在旅行中,它成了不可少的侣伴,拿着上海出版的报纸,就总觉得有上海乡土的感觉,到南京,到天津,北京同样在报纸上找到有你禁不住的一种自然心情流露,这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共同心性,当你人身离开了上海的时候你会从手中拿着的上海报纸上找到你与上海的连系。
电影明星来了,面孔都很熟,有这位,有那位,有点头的,也有不点头的,该点头的点,不该点头的不点,有一位跟我招呼,才知道她们是去一地方参加一个盛会,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个盛会要电影明星去参加?因为要她们唱歌,要万千人去“看”电影明星唱歌,我觉得这是侮辱,对电影明星是侮辱,电影明星自有她们自己本位的工作,又不是窑姐儿可以随便出条子,东边唱一支摇钱曲西边唱一曲催命歌,弄得一般人不知道电影明星是个什么东西,“只要你有钱,什么都可以办的到”,这还成了个什么世界,眼前是天昏地暗,但是我们要镇静,艺术是永恒至善的奇迹,不要为纸钱毁了自己,那妳会后悔会痛恨——如果妳还是个艺术的信徒还有艺术良心的话。
为什么这个人她不理我,我认识她,她跟我学过国语,还是从注音字母学起的,现在是明星了,即将献唱的明星,愿妳前程远大。
身过了苏州,才知道车上有了一辆专车,是政府的要人,戒备森严,每逢车停,卫士则持械下游,巡回于专车之四周,突然发现了一个奇迹,一卫士乃九年前之同学,大喜之下握谈颇久,才知道车上之主人乃某某要人也,“提起了要人,我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你们都叫我我要人,因为我三天两头尽吃药”,同学的这样玩笑的说着,不禁触起了往日的憧憬,车头一声怒吼,我们拱手互道珍重,将近五时抵南京。
二三月的江南正是绝好的季节,正所谓“三月三日天气新江南水边多丽人”,沿途所见确是如此,今日村姑并不羞怯见人,三三五五点缀于水田之中,该是多可留恋的一幅画图,自然之外使人感到原始气息,我非画家,否则当挥笔一涂也。
将近五时,车抵南京,全车站入于封锁状态,让要人先行,我持提箱立于一旁,专车与我坐的车节比相连,相距颇近,只见专车上刀枪夺人耳目,随从多不可言,转眼之间我的同学(药人)亦持枪而下,他看见了,做了个会心微笑,蜂拥而去,不一会儿,同学忽转,携我与之并行,此神来之笔颇为动人,我则挺起头来昂然杂入要人队中阔步步出车站,车票未收,行李没看,托福要人及药人得免出站各种苦痛,成属快哉事也。与同学握别于小桥边。
过江购票,车长嘎,被带着离开了南京,正是竟夜长征淮海地,未闻鸡鸣又一天。
三、车中夜半时[7]十点半,车在浦口车站升火待发,我们是八点钟过的江。在江边被阻,据说正有大批妇孺起程疏散,旅客例须稍待。江里水浪相击,颇觉凄厉可怕,于防空灯火之下,约近三百左右之妇孺,排队而入,扶老携幼,呼爹唤娘,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由想起了画家蒋兆和先生之杰作《后流民图》,此情此景虽无饥贫之色,但心情则异曲而同工,奇怪,码头上并不怎么噪杂,也许是近夜,或是靠江,除了很单调地听到老幼疏散者的不整齐脚步声之外,再有的只是红帽子的机械的么喝声,但每个脚踩在桥板上的时候,他的声音会像踩你心里一样响。
在月光之下,铁道旁看着这一行妇孺扶肩携手,在静夜中络绎快步车厢里渐渐的堆满了行李,也堆满了人,十点多钟是小孩子们睡觉的时候了,但时势的演变使他们随着大人的事业奔了过来,现在又奔了过去,小孩本无辜,可惜他们是生在这个乱世,喂奶饲食,做母亲的为了子女也顾不得什么,掏出乳头为孩子解饥渴,车笛并不响,好像是生怕惊吵了孩子们的睡眠,悄悄地开出了车站,送大家到个平安的地方去,这大好的初春之夜,竟为人们粉饰上若干的恐惧,车过了午夜,除了铁轮铁轨有节奏的响声外,就只剩下一片睡眠声了,人们都在静睡。心绪撩乱,久不能眠,掀开窗帘,偷视窗外,则月光之下一片大地在也。历史只管有变迁,英雄豪杰只管有更替,但大地无恙依然故我,也许大地在笑,笑人们的愚蠢,也许人们在羡慕,羡慕大地的孤高可亲,车一溜烟的过去,回忆五年前我初来上海时,现在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对面的三个小孩子睡不舒服,做母亲的为了难,我只好侧身让出一席空地,她送了一个过来,初春夜寒,我与小孩相拥而睡,做了乱世中暂时的爸爸。
挑尽残灯梦欲迷,子规催月小楼西,车窗偷眼天破晓,醒来已是蚌埠地。这一夜无情的恶睡,身伴有说不出的疲倦,身旁的孩子一脚踩醒了我,睡眼濛濛之中看着裤子上有一片湿润,疑心是我夜半走私,但十数年来,从未丢过这样的脸。回首看小孩,才知道是这个不孝的乱世之子干下的勾当,对面的母亲连声致意,小孩子好像心平气和裂着小嘴,张着小口在笑,此情此景吾欲无言,惟这一股尿骚味儿钻鼻管者达三百哩之久,未免大扫我初春的游兴,诗有云:“窈窕风光艳艳春;无言桃李一番新,身旁逆子表亲善,我一裤子他一身。”
四、哀鸿遍野[8]江南富于江北这是不可否认的,记得前岁孤游苏州,无锡等地时,虽于乡野中亦少见面呈菜色衣衫褴褛的农人,大多衣绸著丝,女人亦都烫发粉面,但蚌埠一带巳非江南面目了,衣服打补丁,鞋子带包头,可以看得出贫寒之象,可是出人意外而最刺人耳目的是徐州!
徐州是个重镇,无论军事上,经济上,政治上都占一个主要的位置,可是仅仅在车站的周遭耳目所及者竟是一幅凄凉赤贫嗷嗷待哺的难民群象,没有一个人不蓬头垢面,没有一个人不破衣褴衫,一脸的泥,一身的土,面呈灰色,看上去竟是如此可怕,当时给你的直觉已经越过了可怜而使你觉得中国同胞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这样的一群存在着,可怕,不敢想,不敢想起这些人如何地生活,如何去获得幸福,什么是他们的卫生,什么是他们的教育,没有,除了瞪圆了眼睛去猎得那不多不少的食物以外,他们不再奢想了。大概总有三百人左右,散布在车站左右,但都在铁丝网的外边。当然,主持路政者是绝对不允许这些人进到“站”的势力范围里去。同时也单为这些人们预备下不多也不少的打手,持枪执棍去做人类先天赋有的相互残杀工作。
火车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线,一天没有几班,可是他们就靠这几班车来活命,这二三百人中,有人提着开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个脸盆趁着警士们的不备,和贼一样的溜进了铁丝网,走到车旁,客人们下来就地一洗,竟夜的恶眠,车上又没有水,洗脸漱口是必要的,所以他们可以做些好生意,有人卖开水,拿着两三个饭碗,东一碗,西一碗,水呈浑色,夹有泥沙,看看是喝不得,可是想想还有两天一夜的旅程,只得闭上眼睛一仰而下,有卖鸡子的,有卖香烟的,车停约半小时,在这短短的卅分钟里,这二三百人的活动成了伟观,吆喝不停,走动不停,夺抢生意,而持械的警士们却不知趣的东赶西赶,没头没脑的打,骂,追赶,可怜的同胞们,有的鸡蛋被人吃了还没有付钱就一棒子给打出了铁丝网,有的水壶被掷到半空中,茶碗摔个粉碎,没命的逃了,有的任凭你打,他会硬着头皮来挨,不躲不哭也不反抗,只要他能拿到客人们的钱,其实这仅仅三五十块钱换来一顿毒打实在不值,可是当一个人没有了饭吃的时候,他会忍受别人所不能忍的,同情之心人皆有之,但也有不然,就有的乘客,看到了这种景象,他会善为利用,白洗,白吃,白喝,完了警士们一来自己先逃,逃回车里窃窃自喜,可怜的是穷人们挨不住打含泪而逃,逃到铁丝网外隔着带刺的铁丝网用一种无以形容的神情向车上呆望,他的嘴在动,我听不出,但谁也会想的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车开了,他还没有离开铁丝网,在他那单纯的心中也许在想:那样一个体面的人不会白吃了我的东西,有钱的人们心都是好的,也许这次来不及,在他回来的时候他会给我的?!
这一群饥民报纸上不是登着今年华中农民庆祝丰年吗?丰收的米呢?粮呢?到那儿去了?反正人民是穷了,政府是想办法救济,特派大员刷新政治,善护人民,人民受益,所以徐州车站的对面白墙上有这样几个大黑字:“拥护淮海省郝省长德政”。在这些黑字底下就坐着这等待着下一班火车的二三百面无血色的饥民!惨!
车是快的,一转眼看不见徐州,眼睛想休息一下,可是一站一站的过去,竟是近数百里的长路,没有一站没有饥民,可怕,在这大好的春之乡野,怎么会产生了这无以数记的哀鸿?
五、颂北京[9]北京——这座古老可爱的文化城,它使人爱恋使人留连,就是你仅与它有一面之缘,它也会常常被记挂在你们的心田,它与人无争,人又何必与它争什么?它与什么样子的人都是朋友,更会用相同的热诚去给任何人,它最能忍受,最心平气和,即使你生性残暴,或一身蛮横,但,只要到了北京,管你在最最短的时间里会与它发生感情,残暴蛮横会被它洗涤一清,它逆来顺受,绝不扳脸无情,它好像是十七八岁羞怯多情的少女,也像是个疼爱子女的好母亲,也有时候,它一变而成一位花甲皓发仁义慈爱的老先生总之,它不尖刻,不毒恨,最大量最多情,你不用对它提防什么,只管放心大胆去与它握手而行,它会给你无上的热情,会使你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人性,会引领你去体会怎样去悠闲渡岁月,怎么去获得人与人之间的爱情,终有一天你会离不开它,当你洒泪别北京的时候,你会实地了解它是怎样的可爱,使你无时无地不记挂着这个可爱的人儿,北京——这座古老可爱的文化城。[10]
一出车站,就是一座伟大壮观的前门箭楼,背景要是挂上一层映红的晚霞,更觉得它美丽奇景;前门大概是北京最热闹的一个地方了,车马不停,行人亦多,而洋车大都集中在这儿,东兜东□,那时候你可以听见一片让座儿声。
“先生你上那儿去?我拉你去得了哩,”
“市场多少钱?”
“还讲多少钱干吗?你坐上得了么。”
“说个价儿好。”
“瞧着给吧,你还能苦得了我们?得,你上车我拉你快点。”
洋车在北京是一种特殊职业,记得老舍先生曾著过一本书叫《骆驼祥子》,描写拉洋车的生活,最为详尽入骨,我曾百读不厌,洋车夫他接触着各层人等,奇怪的是一般人大都对他们具有无上的好感,同时在北京住惯了的人也都以为最能代表北京的人是他们。
在满清退位更改民国以后,满州贵族亲室八旗人仕,过惯了从前悠游的岁月,按时领得“钱粮”,终日无所为,于是养成了无上而过奢的逸情,品茶,赏鸟,讲究各种小吃,日以继月,满清近三百年的江山,北京城恰恰是在天子脚下,就这样全城无一处不是丝竹歌声,茶楼比连,所以北京的旧戏出名,产生了程长庚,谭鑫培诸名伶,北京的小吃好,各种满汉糕点,北京的茶叶好,由南方运过去的茶叶都要经过北京的一番泡制方成上品,生活的太舒服了就养成了一种惰性,八旗人仕就这样在悠闲中渡过了多少年,也因之而断送了满清先祖血汗造成的大好河山,同归于尽。民国以后,他们不再是满清皇族般的被优待了,他们也和平民一样需要做事情,可是他们舒服惯了,但,生活的鞭挞使他们不得不咬牙,卷起袖子什么都干,为了吃饭不这样不行,当然,好差使他们是没有份,于是当年的王孙公子大多拉了洋车在长安道上驰奔,这种情形有点像影片中的“白莱莱卡”,民国卅多年了,在北京的洋车夫旗人要占一大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旗人们依旧在有形或无形中保留着他们固有的习性,在马路上依旧可以常常看见作揖打千儿的满清遗礼,他虽然拉了洋车,可是他总要在收车以后买包毛尖,雨前或是小叶,即使是茶叶末儿也好,带回去,焖上一小壶,这是旗人们的嗜好,富有富喝,穷有穷喝,不喝茶好像是少了命,北京人的好喝茶是甚过于西洋人的嗜咖啡,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考究,如果你想真正的好茶,最好你去一次北京。
六、拉洋车的[11]上
的确,北京拉洋车的是可以代表北京人的性格,至少是一部分,在十次争吵中,至少有九次是打不起来的尽管骂,没关系,大有礼仪之邦从不打仗的意思,他们平时格其礼让谦恭,和气,幽默,也最最懂得如何知足常乐,从不怨天尤人。他们的服装也比较特别,因阶级的不同而有若干差别,拉包月车的,是一流,在夏天,多喜欢穿白色小褂裤,或竹布绣白色,或黑色云花头的边,裤子一定扎裤脚儿,上身小褂小腰身,较一般者略短,跑起来常常露出腰部的一点肉,头上结一块白头布,布角儿散在头后,拉起车来大步而行,如果是在长安街或是景山大街,真是好看美观得很。拉散座儿的算是二流,每天租车交车份,现在好车要五十块一天,次等也要三十元,衣服不如拉包月的动人,但也是用着相同的样式,年老的则多破衣褴褛不堪入目了。
在北京,你可以常常看见拉洋车的坐在车上看报读书,这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现象,文化城之所以为文化城者,此其一也。在他们的圈子里,因为受了传统的习性观感,“阶级”观念颇深,喜欢并且愿意称坐客为“老爷,少爷,太太,小姐”,可是遇到了穷人坐车,他会跟他称兄道弟当成一家人。
北京拉洋车的没有一个不好聊天的,他们拉起车来好像不聊天就拉不起劲儿来似的,聊,什么都聊,这种聊天有丰富的人生哲学在里边,一路上至少使你不感到寂寞,幽默好笑,这在拉洋车的术语中叫做“说山”,意思是说:从拉起车来起到放下车为止,我不停地说,用我的语言来说动了坐车的人,这很不容易,所以他们拿坐客当成是一座山,有本领的能把死人说成了活人,能把山给说动了,到了地方,坐客一定会多给个几块,这是外落,没本领的常常是白费口舌,因此又有“活山”与“死山”之分。
下
一个胡同口有一个胡同口固定的洋车,这些拉洋车的平时看起来好像不专为了拉车,有时泡上一壶茶,三五成群聊起天来,要有会说《施公案》的,没准儿就说上一段,可是他们中间非常义气,遇到了胡同口里边出来了客人,他们会知道这是门牌几号姓什么,是老爷还是少爷,在那儿念书,行几,常坐车到什么地方去,车钱大概是多少,一家一共有多少人,家里头出过什么事情,瞭如指掌,等客人走到眼前,会全站了起来;
“三少爷,你上那儿呀?市场还是东交民巷?”
“呕,你们老在这儿哪。”
“是,三少爷,你刚起呀?吃啦吗你哪?”
“还没哪,谁拉我上市场?”
“七哥,你去吧。”
“不,老八你去吧。”
“还是让王瞎子去吧。”
他们互相礼让,决不争吵抢夺,终于三少爷做最后决定。
“老王你拉吧。”
“是啦,三少爷。”
王瞎子拉过车来,先用布毯子把车弄干净了,让三少爷上了车,他抄起了车把,回头说一声:“七哥八哥回头见哩。”这才一溜眼地跑了起来。一路上少不了又和三少爷说长道短,到了市场,三少爷决不会比一般坐客给的少,王瞎子也少不了的要说:“三少爷你不用给啦,嚇,老爷子,你怎么□我这么些,得,谢谢你三少爷,我这等你——得哪我先回去啦。”王瞎子得意地架起车把悠闲地返回原来阵地,半路上少不了唱上两口“八月十五月光明……”,见到了七哥八哥,再接着说《施公案》,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北京拉洋车的好,可爱,天真,诚实,扶老携幼,除暴安良,如果你坐车要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在车上,他一定会追上去还给你,如果你忘记了门牌多少号,他会帮你问警察,问街坊,比朋友还要热心,这不知道是谁的力量给了他们这些美德,将近几万人,每天拉着车活动在北京城里,他们渡过了冬又渡过了夏,日以继月年复一年,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也在咬牙煎熬忍耐着饥寒贫困,他们也在等着,等着会有好的一天。
七、话剧在古城[12]一下火车,想买报纸,百觅不得,纸贵价昂非定户疑难购得,在一朋友家得一份,当然先看游艺界,愕然有大广告在焉,一为《云彩霞》,是在中央电影院上演,共四天,由王元龙先生导演,白玉薇小姐主演,票价约八九十元,再为《梅罗香》在新新大戏院上演,由陈绵博士导演,言慧兰,徐风,高逸安等主演。另为《大马戏团》在长安戏院上演,皆为一般学生业余性演出,看上去心理异常兴奋,觉得话剧在古城已发达到有三个剧团同时演出,不再是当年冷落情景了,想起五年前,我在北京组织“北京剧社”时,半年难得上演一次,而现在竟得衙出了这个圈子而成为社会上的一种事业,同时更进而为职业性的演出,仅仅五年的功夫竟会有今日的成就,我是北京人又焉能不为北京庆耶!
决定,明天——到了北京的第二天,下午看《梅罗香》,夜场看《大马戏团》,后天看《云彩霞》,做一次古城话剧演出巡礼。
吃过了午饭,与弟弟骑上自行车行于长安道上,从天安门前望去则端门,午门依然在望,御河桥畔持竿垂钓者多异邦人,凭添几许情调,中华门俨然而立不减当年风度,但终觉得它老了许多,好像打不起精神似的,漆色多凋落,不闻当年歌。
过府右街就是新新大戏院,一个很刺目的广告牌,长约三丈,宽约一丈之大木板广告版,横放在戏院的门口,中央写着,“梅罗香”三个大字,“四幕悲剧”四个小字,最上一边排用红色写着比“梅罗香”小比“四幕悲剧”大的演员名字,言慧兰高逸安,徐风皆在焉,两旁是两个大人头,一为言慧兰,一为徐风,人头之大高约八尺,是项广告在上海难得一见,在北京以前更没有,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对于这一点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看上去心里觉得多少有些不舒服,不快意,但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
门口拥满了人,看样子观众一定少不了,得票入场,则已有人满之患,如此盛况即使在上海亦属少见,心中不胜雀跃,想不到古城话剧竟会如此为观众所热爱,心里有无上快慰,时指二时半,台上毫无动静,二时三刻依旧不声不响,台下则人声噪杂不可收拾,仔细分析,十之五六皆为制服阶级,询之茶房,才知道半数皆为赠券!此真惊人之举也。面铺里的老太太带着小兔子,二妞儿坐在第二排,煤铺王掌柜的领着二丫头小栓子坐第八排,这两家是亲戚,于是隔着六排的人就大声地连络上了,“你买卖好哇,你怎么老不上我们铺子里来呀,快买点煤球呀,过些天就要涨价了……”,二排与八排是如此,三排与十排亦在比赛呐喊,前后左右一片家务声,真难想像这就是剧场!
正三点开幕了,我的希望成了冰,我的热诚退到了零,我不敢相信这是话剧,这是古城的话剧?这是观众花了钱要看的东西?不成样子的布景,远不如大世界的滑稽戏,谈不上情调也谈不上色彩,灯光呢?灯光到那里去了?台口摆两个就算完了!台顶有三个,既不是SPOT,又不是筒灯,就拿办公室里的大灯泡带个灯罩就算完了?一片白,找不到颜色,也看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道具更是糟不可言这种舞台摆出这样一幅舞台面如何能使演,员们演戏?我怀疑,我很快地平心静气起来,两眼注视着我最后的希望——演员。
八、为古城的话剧流泪[13]希望这不是真的,我相信我的眼睛是看错了,可是呈现在眼前的究竟是什么?话剧!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不是怪谁,而是被这前后周围的空气躇踌给弄昏了头,看得出演员们很吃力,伸长了脖子喊,喊不出什么反响,瞪圆了眼睛,看也看不出什么什么效果,乱,一直乱,由开幕乱到了闭幕,坐在座位上,只看见台上演员大嘴巴在动,可是,连最最小的语声都听不见,一个演员一出台,好像必须来个亮相,观众立刻就会报以彩声,喊好拍手,叫口哨不一而足,也许是演员习惯了,同时日久也就把这些东西当成了订定薪水的条件,他们很自然地接受这些,同时也很不自然地去获得这些个,观众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乱成一片,高逸安女士是名伶言菊朋的夫人,年高五十许而能粉墨登台,亦是中国话剧史上年岁最高一位女演员了,她演《梅罗香》中之桂妈,服装,化妆,动作读词皆佳,演来颇觉神似,因之台下特别欢迎,彩声四起,笑声雷动,可是老太太非常能够应付,动作自如,也就因了“彩声四起”而想法子去再弄些彩声,观众起了哄,老太太失了招儿,乱,乱得不可收拾,其他人们也都在自傲中去细咀所得来的彩声,其实这仅仅是草台班儿唱野台子戏的荣誉。
一个女演员,一出场,大得碰头彩,于是由屁股扭起而影响全身肌肉动□得不可收拾,哑子大,大得吓人,观众欢迎,观众疯狂了,口哨喊好连珠炮响,女演员更运用她的短旗袍,走来走去,一部分“原始人”拥至台口,走路上堆满了人,茶房高声呐喊:“诸位落座哇!别挡住路口!落座儿哇。”卖瓜子的,卖清水萝葡的,也挤了进去,好像是跟台上演员的说白在别苗头:“萝葡咧赛过了梨来辣来换”,“五香□瓜子儿”楼上包厢,老爷发了脾气,叫茶房沏开水,敲起了茶壶盖儿,这一片杂乱之声组成了这么一个天下——不曾经见过的话剧剧场,我在实在无法忍受之下,走出了剧场,奇怪马路上反到较剧场里清净了许多,呼出一口气。用手绢抹去了颊上的汗,耳旁边还可以隐隐的听到由剧场传来一阵阵的喝彩声,面对着那一幅长宽过丈的巨型广告,心头上攀起了莫明的悲痛,也许是自己过分疼爱着话剧的原故,今天亲眼看到这刺目的现象宁不为古城话剧一挥热泪!
一阵子难过,决定走开新新戏院再往相隔不远的长安戏院去看看师陀先生的《大马戏团》,其中有两个演员,是我的姪男,我准备静心地去欣赏。长安街头车马拥挤,我心里在想,话剧在这古城中该如何才能够结结实实地站起来,这责任又该交给谁?”[14]
九、半天看了三个戏[15]在我看见过的剧场中,大概要以北京的长安大戏出入最自由方便了,没有人管,好像根本就用不着有人管似的,因为这是一个唱旧剧的剧场,场内一切都操之在茶房手中,例如卖茶,飞票偷票之类,进来的人有票没票没关系,因为这是院主的事情,只要喝我一壶茶则万事皆休,我就是这样走进去的,坐下来没有人问,台上正演着《大马戏团》的第二幕,忘记了这个剧团是什么名字了。演出态度比新新戏院好,都没有梁上“角儿”的习气,认真做戏,看上去有那股子精气神,灯光也比较好,这是我自己比较熟悉的一个戏,地位与在上海演出时略有不同,可是因为演员经验的缺乏与技能的贫弱,实在不能把这个戏紧紧地把握着。因之也不能把观众把握住,这个先决问题,他们没有解决,所以弄得汗流浃背也于事无补,我的两个姪儿都已经长得很大了,记得我离开北京的那一年他们只有十二三岁,五年后的今天会在舞台上看见了他们,算来都已是十八九岁了,光景似箭催人老,再过五年不知又是怎么个天下了。
《大马戏团》是个冗长难演难讨好的戏,他们演出的精神令人可佩,可是演出的成绩,却是失败的,不能了解剧本,因为年岁关系也很难体会人情,在观众的反应上看就,可以断定“观众知道的比演员多!”
“观众知道的比演员多”?这是个很有兴趣的问题,在早期的职业演出,或业余演出中时常会发现这种现像,是各方面贫弱造成的现象,这正是对自己的一个极好的批评,观众很难受骗,也许一次两次,但绝不会有第三次。“年岁”对于人是个最实在的批评,它会告诉你三十岁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四十岁又与五十岁是怎么不同,想起了欧美舞台演员能演莎士比亚戏的演员,年岁总要在四十岁以上方才够资格,反之,看看长安戏院的小孩子戏则出入甚大,其应该有什么样子的成绩自不难想像也。
走出长安戏院,心头颇觉沉重,在起始抱了一腔热诚来看看五年后古城的话剧运,结果却是如此不幸,原拟分两天看完三个戏,现在不妨在半天里把它都看过,到也不错,于是又走至中央电影院看王元龙先生白玉薇小姐的《云彩霞》。
白小姐的《云彩霞》曾在上海看过,演出成绩自有定评,今番重演于北京,自为古城人士的幸运,但戏是有□地互为连系的艺术品,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尽的,老前辈王元龙先生仍在渡着粉墨
生涯,不由得有所感,“艺人”这两个字,它里边不知要含有多少荣耀,幸运,悲哀与伤感,觉得精神上不很适宜,没有能够坐下去,重返长安道上,信步而行,一路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连周围的车马声响都觉得混乱不可辨,而新新戏院的巨幅广告依旧横在地面上,两个大人头像是向每个人注视着,正不知它□给古城话剧运动在实质上在人们的精神上遗留下些什么种子。
十、为女演员哭![16]上
一天的傍晚,在东安市场碰见了一位七年前干戏的老朋友,相携入润明楼,畅拓胸襟真乃一快事也。知其现供职于某机关未久,谈及北京话剧,此兄大发牢骚竟至破口豪骂,他详为解释后我亦不禁为之发指三千丈不能忍耐矣。
我一生最惧者:虚伪。你是个什么最好就说你是个什么,贼就是贼,强盗就是强盗,妓女就是妓女,正不必做着男盗女娼的勾当而挂上个假门面,冒充什么假善人,话剧一道正在她刚刚有些并不稳固的基础儿,天不知道要牺牲了多少垫路的先烈,他们冒着多大的艰难困苦才把话剧的种子播散在中国的土地上,为初期的话剧运动而流下的血汗,依旧斑迹可寻,我辈后继者又该如何接受他们赠予的遗产而加以发扬光大,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得今日在北京的从事话剧运动的工作者会走上最最可悲的一条路上去。
“几乎没有一个剧团的女演员不是在‘牺牲’着她们最原始的本钱而满足别人的要求。我没有勇气用‘出卖’两个字来代替‘牺牲’,虽然她们事实上是在‘出卖’”!
“是演员自身的不检?是当地势力造成的特殊现象!是社会环境不允许妳不这样做?还是当一个女演员按理应当去供给任何人的需求?不解,不解之甚矣!”
“凡是制服阶级,就有这个权能把任何一个舞台上的女演员像叫妓女一样地叫了去而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因是,后台门口常常有这类人们走进走出,找这个女演员吃饭,找那女演员赴宴,什么这个部那个□,带着枪当吓人的武器,不多不少的随从□以衬托出他们的声势,女演员们见了吓死人,不敢不去,跟他吃,跟他玩,当然也要跟他□,因为制服阶级传统下来的习性是把演戏的人看成这样的东西,并不足为奇,他才不管‘话剧是神圣的艺术品’,狗屁,我有我的权势,就可以这样做,凶残不人性,蛮横不讲理,虽然他们也是中国人。”
下
“最最可悲的是女演员本身自愿如此,她拿演员演戏做成的盾牌来介绍自己给社会,给一般需要的人们,人们赏识了她,她会很驯顺地跌进你的怀抱,一个女演员为了在剧团中猎得她所要求的地位,于是先跌入四十岁开外的团长怀中,第二步要猎得她个人的最中心的要求与期望,而投入了需要的人们的怀抱,就这样她过着拿舞台做媒介,而实践妓女式的自豪生活,不知道人们将拿话剧演员看成了什么东西。”
他越说越气,我越听越火,从来不善饮酒的我,竟会举杯而干。
“还记得我们以前干北京剧社的时候吗?那时候为了不使北京话剧运动停顿沉寂,我们吃了多少苦,自己刷布景,抬布景,搬道具贴广告,睡地板,冬天演《雷雨》也是袒足露胸,手脚遍涂酒精使之生热以抵寒风,半年排一剧,从家里偷馒头拿到剧团当饭吃,而今日的古城话剧,先讲价钱再讲广告地位排名,这是进步了,进步得有些吓人,难道我们过去流下的血汗就白白地流去了吗?你我是北京人,就甘心看着这种现象发展下去吗?真不知道现在这是个什么天下,人心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心,这个不容忽视大危机,正在一日千里地发展下去,老朋友,你不难过吗?”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凝望着窗外,心头不自禁地动了辛酸,这种现象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不敢想,什么时做才能消灭?不敢想,将来的话剧运动更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不敢想,我只想哭,为目前在古城的话剧女演员们哭。如有耶苏有灵,我只有请他老人家来拯救这一群一群的孩子们吧。
十一、兄弟行[17]上
我有一个二哥,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过继给本家别的院子了,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是连最稀薄的影子都没有,直到我廿岁的时候,在这年的夏天我才看见了他,虽然是一母所生的亲手足,可是在感觉上和一般路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就这样我第一次和他见了面。
巧得很,我大哥在这个时候也回来了,兄弟五人会面在一起到是头一次,娘非常高兴,可是我们中间却因为过去没有什么接近的机会,所以对于二哥也就难以产生情感,娘要我们和他玩,说笑,我们并没有如娘的意,实在提不起这个无名的兴趣去和一个陌生的人去称兄道弟。
他不了解我们,当然我们也不了解他,他们家阔,我们家贫,他吃得很胖,吾们饿得很瘦,我们妬嫉他,他也瞧不起我们,娘说他是娘的亲儿子,我们觉得他未必是我们的亲手足,服饰,态度,举止,言语竟是那样绝对地不同,真难以置信,他就是我们的亲兄弟。
不能违背娘的意思,我们五个人一齐到照像馆拍了一张合影,这张合影颇有些历史价值。大哥请我们吃包子,火烧,玩,可是我们却没有跟二哥说过几句话。
偶然的一个发现,依照合影的时候各人的年岁加起来竟会是整整的一百岁!这不知道要应验些什么,不由得对二哥发生了好感。
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近十年的来往使我们比以前亲近了许多,“生活”是最利害的东西,它把我们越拘越近,不再是像以前这样各走极端了,我们比以前互相了解得多了,也看得出他的耳朵像我,眼睛像大哥,手像弟弟,觉得娘说的不错,他是我们的亲手足,因此更觉得我们应该永远待在一起,不高兴他去当别人家的子孙,虽然那家有钱,二哥听说我回了家,他特地由天津公司中请了假赶到北京来和我们竟日攀谈。
下
看见了二哥真有着莫明的兴奋,为什么他的头发都有些白了呢?算来他已经是三十四岁的人了,□角地方一□白发使人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五年不聚首,重见已白头,我们很随便,很自然地在一起玩,把娘给围在中间说笑作耍,娘喜欢我们,娘笑了,我们也笑了,其实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可是在母亲面前无论如何她总拿你当作孩子看待,正因为这一点,也只有在母亲面前才可以觉得自己年轻,老天真也好,小天真也好,你是她的儿子她是你的娘,在母子之间你可以寻得到也可以闻得见人间最最的纯洁的友爱及亲情,伟大与慈爱都融合在娘的脸上,除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听说颐和园将在最近停止游览,所以决定与二哥及弟弟作一次郊外游,是日也,天晴气朗,日爽风清,三人三辆脚踏车,出西直门投西郊而去。
一线长街净无尘,回首遥望北京城,清明时节宜散步,西郊道上兄弟行。
想到人情的冷酷才更体会到手足可亲,奇怪的是我们中间似乎有着非常奇特的感情在里边,说不出也看不出,只觉得温暖亲切,经过了坎坷不平的路程去向相同的地方,颐和园并不能有这个力量使我们挥汗长行,而是我们自身应该有这样一次旅行,寄幽情于宇宙呼吸些春野的泥土气息,游览一下这三月天的北国春景,长十八里的路程我们一口气□过去,不觉得疲倦有的只是兴奋,颐和园的大门好像是生而有知,频频点首意在欢迎,不期然地我们相互地微笑了,携手走进这□世豪华的帝王门。
十二、西太后的享受[18]上
颐和园在中国历史上是丢人的一件事,西太后把建立中国海军的钱拿来造了这个举世无双的大游园,来供给她个人玩赏。结果我国海军在先天上就遭受了致命打击,弄得现在只剩下几条好像打鱼似的破船,在海面上摆来摆去,见了商船就有精神,见了别人的海军就跑,跑得及算是命大,跑不及连船扔。可是西太后是得其哉,□朝每日散步于此,她也没想到在不到几年的功夫颐和园竟成为平民大众的园地而供后人凭吊了。
当年西太后在颐和园的豪华奢侈绝非我辈所可想像得到,一切用品衣饰除有各省各国献贡之外皆嘱宫内自制,西太后先天好美,在她还是个妙龄少女时代,他的确是一个足以使人倾倒的美丽姑娘,因此常遭他人嫉妒,就是到了老年,依然有办法保留她的容颜,从行动言谈上,依旧可以寻得出她在年轻时该是如何可爱动人。
若论“驻颜有术”的话,西太后可是登峰造极,她每天花在化妆上的时间占了她整个生活的一大部分。一切化妆用品无一不是精工巧匠专门选制,论理,西太后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大可不必浓妆粉面了,可是她以为这是有先例的,同时她对于色彩是有研究的,她以为穿了花色鲜艳的衣服而□上一张灰褐老丑的脸该是如何地难看,因此化妆是必然的。
她所用的香粉是由最好的白米——一定要新上市的,和颜色已发□紫的陈米拼用,由专司其事的老太监用五种不同大小的磨子去磨,由粗而细,由细而微,有一定的配合量加以极少铅的粉而成,如果一旦发觉铅粉用的过多而皮肤上感到有一丝的伤迹,则值事的太监一定是死罪,因此,太监们无不小心从事,而出品之精,亦可想见也。
下
□年有太监们像发掘宝物似的用一支小竹签在玫瑰花堆里去寻找那“颜色极正的鲜玫瑰花瓣”摘了下来,绝不许夹杂着任何颜色不正的□□掺在里面,然后用石臼细臼□滤,这就是西太后每天一定要用的胭脂。
花的液汁□成以后,就用白宣丝制成小辫形状,□入花汁中须五天至八天,终后拿出来□在太阳中,□过三天方可应用,可是西太后对于容颜是如何地细心保护,可是年老对女人的悲哀是天意不是人力,西太后也不□□过□个定数,面上皱纹,加上鬓上的白发,使得她也不禁地□□自悲。
西太后身上穿的衣服,单有女工们为她造丝织布,这些女工是一种特殊人才,不准结婚,不准和男人接触,给她们以特殊的权能与待遇,□□可以不必穿什么朝服官服,也不受宫中任何拘束,所以他们□穿平民的便装,这是在宫中很少见的衣服,样子都很鲜艳夺人,西太后在宫中荣华富贵惯了,一旦看到了这种平□□服饰□觉可爱动人,她于是也常常在宫中偷偷地做一二件穿着玩,终因自己年岁太老,又有些失却太后身份,她不愿被别人看见,可是她却极端□着这种服饰,西太后的□是绝世的,因此她有一种嫉妒的心理,别人所不可及的嫉妒力量,即便是她最贴身心爱的女官,也不准她们打扮得怎么花枝招展而□去了她自己的光彩,所以对于造丝织布的女工们也无形中生了这莫明的嫉妒,常常借题发挥攻□她们,西太后的老年变态由此可见也。
十三、吊亡友[19]上
和二哥,弟弟沿着昆明湖缓步而行,岸上的杨柳还没完全放青,只有稀稀的几许嫩芽儿随风飘荡,可是柳絮却飞翔湖上,罩上了一层白毛,跟着浪波一起一伏分开来又重聚会,甚是好看,鸟儿也觉得比较平日活泼了许多,飞过来飞过去不知它们是忙些什么,嘴里哪哪地也不知在叫什么,不过看见了它们好像是看到了青春,不由得天真起来,折下一枝垂柳冲着空气抽来抽去,助长一些。上午(尚武)精神,嘴里哼着歌儿,脚底下踢着路上的石子头儿,个儿大的抄起来扔到半空中再噗通一声掉在湖里,在那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一个浪花,水上的柳絮也被浪花推送到四分五裂,奇怪,柳絮明知道它不能在水面上生根,可是为什么它们还不立刻离去?大概凡是有生命的东西,既是植物种子,为了生存与繁殖,也都在尽它们最后的挣扎。
铜牛!这个使人难以置忘的铜牛。它可以说是个怪物,终日□在昆明湖畔任人们去抚弄,它依旧盘足而卧,昂着头以不觉得辛苦,牛身已被磨擦得亮而有光泽,过去不远有个罗锅儿桥,此地水流奇急,且成旋涡,舟行此处须百加小心,否则失慎,舟覆湖中必遭灭顶无疑,过去每年已经用不少人葬身湖底,从前清到今日真不可以数计,颐和园在建造初即有鉴于此,特设铜牛一具以镇压死亡水鬼们的邪气,有人说,铜牛是昆明湖的水眼,又有人说铜牛是昆明湖的外闸,可掌握湖水的涨落,传说不一,但,每年必有新鬼降生此地,因此忆及六年前的一个夏天,友人四五皆葬身铜牛身畔,今日过此往事犹如昨日生,止步不行,当为亡友悼也。
下
在北京,提起了话剧运动,少不了要提到几个人物,如余上沅,熊佛西,李健吾,陈绵诸先生都是先辈,都曾为古城话剧运动流过不少血汗,可是始终在业余姿态而推动话剧运动的我们不能忘掉赵希孟和舒子谦二先生——我的亡友,葬身于昆明湖底的不幸者。
是一年的夏天□他们一行六个人,五男一女,扁舟昆明湖,是日有巨风,湖水作浪颇高,人皆靠岸而遁,独伊等孤舟荡漾,且歌且饮,皆有醉意,而舟小人多,重量一不平衡,舟身遂倾斜,有杨某者,体奇胖,不克自持立足不定,舟身更斜,某女性竟先落足水中,赵希孟猛向前拉去,不意重心已失全舟仰覆皆落水中,六人丧其五,独某女性获救于难,此亦天数乎?
后经官方打捞,赵希孟则已经沉于湖底双手紧抓泥土,怒目咬齿,似做最后挣扎,舒子谦则全身伏在湖底,脸部深入泥中,捞之上岸时二人面目非常可怕,今日思之尤觉冷汗涔涔也。
据颐和园中巡园老者谈,过去西太后常常将宫中嫔妃赐死湖中,故昆明湖多孤魂怨鬼,当老者每日深夜提灯过此铜牛身畔时,常闻牛作酣声,斯时提灯照湖水,则可见湖底出现两个灯影,如有此种现象,次日必有人葬身湖中无疑,老者曾屡试不爽。赵希孟之死,亦先一日得此兆,亦云奇矣。
立足铜牛身畔,伏视湖水旋转成涓,其势汹汹作响,颇动人心弦,老友亡矣,不能再生,事过数年而今重踏斯土,宁不怀旧?远远望过去可睹世所鲜有的玉兰树,迎面刮来清风吹得衣角扑扑作响,这真是:萧瑟清风起何处,湖中景色依如故,杳杳高穹片水清,万物生死有定数,岸上枯柳噪晚蝉,愁莲筱筱啼残露,可怜秋色与春风,几度枯荣新复故。
十四、天津二十四小时[20]上
是清明娘说我该到家去上坟给祖宗们烧点纸磕个头,于是在当天的下午二时半由北京去了天津,因为明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次日又由天津回到了北京,在天津正正地停留了廿四小时——一昼夜。
这才几天的功夫,京津道旁的庄稼已经是厚厚的一层绿氈,看上去是那么舒畅可爱,车上并不怎么挤,速度极快,不及三小时就到了天津,如果你买上三四份报纸,或是两本杂志,画报在车上,没等你看完你就该下车了。
天津,是我的老家,我的祖宗则在杨柳青,离天津还有三十里,民间歌词中曾有这么一句:天津城西杨柳青呵,佳人美女海棠红呵……因为杨柳青是个好地方,近天津方圆数百里之中,要以杨柳青为最富,土地好,收成好,人口多,另外一个特点是出美女。
所谓杨柳青出美女该有什么明证呢,民间歌词又有诗为证了:
“杨柳青来柳叶儿青,柳叶梢头落蜻蜓,大姑娘要比那西施俊,小媳妇出水一芙蓉。杨柳青来柳叶儿青,柳叶儿底下放风筝,小孩儿都有那潘安貌,俊俏小伙子数不清。杨柳青来柳叶儿青,柳叶儿顶上是天空,老天爷不用降甘露水,杨柳青还是杨柳青。”
下
假使我死心眼的话,我到要问问编这个歌词的人,敝人既生于斯土,长于斯地,为什么会长成这么个模样,杨柳青出美女,我至少也可以沾“美”字的边儿才对,这个地方是不能生气的,想开点,扭开喉咙让我也合上他一首歌词:
“杨柳青来柳叶青,柳叶儿尖上有个窟窿,李逵可没有我长得俊,娶不着媳妇玩不倒翁。杨柳青来柳叶青,柳叶儿前头有个大坑,过往行人都往里边撒尿,你说它还怎么防空。杨柳青来柳叶青,柳叶儿顶上是天空。叫一声耶稣你降一瓶花露水,好让你比杨柳还年轻”。
歌之为歌在乎自己唱着起劲,姑不管别人的视听,怎么舒服怎么哼?走到了这个北国乡野,踩着家乡的泥土,身子显着轻了许多,娘说我是生在杨柳青,三岁的时候才离开这儿到的北京,如此我是在天津生的在北京长的在上海混的一个人,当然小时候的记忆是无从追索的了,三岁的时候,我比现在张伐的女儿才大一岁半,能配点什么呢?如果今天我才三岁的话那就好了,张伐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也不好意思不把他小我一岁半的女儿先定给我,那就省得我长大了像现在这样瞎扑通了。
杨柳青虽然是个乡野,因为距天津太近了,也有这么一点点的城市点缀,例如电灯电话之类,它本身自己成为一个小镇,有相当的店家与很可观的米粮交易,杨柳青除了产美女之外也产有大量的米粮供给华北各都市人民的消耗,这样大宗的生产田地,有十分之八是属于我们家的——杨柳青石,因此成为天津巨贾,杨柳青首富——在三十年前,不是今天。
十五、杨柳青:我的家[21]再谈天津。
我后悔没有换上一套适合于这样环境的衣服,西装总配不上这周围的景色,这是我引为唯一缺陷。
杨柳青以“杨柳”命名,自然村镇之中独多柳树。据乡人说:前日杨柳尚未向荣,而昨天竟日阳光,催促着杨柳发芽,柳叶儿再也熬不住在深闺中的苦闷,一齐长了出来,所以今天的杨柳已经成了另一付姿态了,如果杨柳硬生生地直挺在那里究竟是缺乏美感,即使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垂丝挂下来也可以自成一种美态。到不是因为我是杨柳青的人,可是我却深爱着我面前的垂柳,尤其在今天,心里是有着很奇异的感觉。一边走,一边看,这就是我旧日的家园。当年的庭院听说是早已卖给了旁人,假使这庭院还是我们家的,我也不会像今天两眼发呆地痴立在高墙的外边。人事有代谢,有兴就有衰,有悲就有喜,不要过分的伤感,败了的家是可以再建树的,“再重头收拾旧山河……”不是很够我警惕的吗?好,把脚步放重了些,距离放大了些,既来此扫坟,此心当不该有他涉,相隔不远,看见了一片林园——这里边埋葬着我的祖先。
十六、清明:扫墓[22]不停的走,把旧日祖上的庭院落在后面,频频回顾,有时候被路人注意着,心里总有些不自然,把头转向前面去寻找我们家的坟——在我记忆中不曾经见的坟地,这里边就埋葬着我的祖先。
我长了这么大,今天还是第一次回到了老家,也是第一次来祭我的祖先,今天是清明,路上行人多用小篮子装满了纸钱黄锭,连续不绝,一看便知是上坟的,有往东的有往西的,各人去寻各人的祖先,在坟前烧化了黄锭纸钱,在精神上尽了他们人子之道,给死人烧纸钱该是多荒唐而迷信的愚事,可是今天我却有了两样的感觉,我觉得给死人烧纸钱并不是真的会给死人什么好处,而是指望着下一代的人对于自己死前的安慰:“死吧,死了以后,你的子孙们会每年来到你的坟前扫坟致祭礼拜,不会抛到荒山野地去伴那清风孤月,无人是理,死吧,放心的死吧”。所以我今天才来一拜,觉得在良心上有些可观的惭愧与不安。
怀着自惭的心情,在精神上再也不能这样肃穆了,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越过了土地,踩上了砖地,铿铿作响,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们家的坟地,我的祖先埋葬在这儿,一世一世已经好几百年了,再过多少年这里自然也是我的葬身地,那时候会不会我自己的子孙也像我今天这样来祭他们的祖先?心头一阵乱,觉得越往前走越离奇越新鲜,好像是走到了地角天边,再过去就到了西天极乐世界,死去的人们都在那里活着,也许他们很快乐,也许更悲伤,我想像不出他们在那边穿些什么?吃些什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是否也遭受到影响,是否也去排队领取那吃不饱穿不暖的配给米配给布,如果他们有灵的话,为什么不对这个可悲的人世加以援手,至少这里有他们自己的子孙在,越想越奇怪,步子也快了起来,突然向我呆住了,好像是个晴天霹雳,使我目瞪口呆,为什么我们家自己祖传数百年的坟园会挂上了一块陌生刺目的大木牌子,不敢看上边写的是什么,周围用东西拦住,眼睛看得见里边的坟,坟里是睡着我的祖先,可是他们不会想到他们自己的子孙会被拦在一块大木牌子的外边。
天空一阵乌鸦掠过,其声颇不自然,它们何必飞得这样慌张不定,莫非是它们也在它们自己的巢窝里遭受到意外,以至于张慌失措流落在外边,我愿意它们落在我的身边大家谈谈,把你我的不幸都坦白地伸述给天!
十七、十八、石家的祖先[23]上
伫立在自己坟地的门口,可是不能进去,只好把这个“祭祖”的心交付给上天,让它来转递过去,如果先祖们有灵,他们知道今天有我这么一个不孝的子孙,被阻在坟园门口,当不知作何感想。
从外边向里望过去,中央有一大丘,颇伟观,围以松柏百草,但少花朵作伴,巨树参天,高不可仰,大丘为砖制,方圆不可以尺数计,这里边埋葬着我的老祖宗,石姓在杨柳青成立家业的第一人。
听母亲说:在三四百年以前,我们是湖南人,后来移居到江苏,又移居到山东。是一年的夏天,有兄弟二人,不堪环境的压迫与家庭的烦恼,他们双双来到了天津杨柳青,那时候,杨柳青并不是像今天这样繁盛,还只是个荒野的小镇,三年以后其中有一个人故世了,只剩下了一个人。在早夏的清晨,这个人流浪在街头,忍受着饿与贫困,等待着有什么人家来雇长工,好去获得一些食物,终于在村子里找到了这么一个工作,他开始了作工。
他辛勤耐苦,稍有积蓄,时常在梦中与仙人攀谈,仙人指示,秋后可寻一李姓人家,彼当有廉田出售。果尔,秋后村中有李姓者因全家他迁而售田,得以廉价购得。次日,仙人又来,教嘱勤俭自理不久即可成巨富,自此秋不停在耕种。未几亦有长工数人助理,每日必自理饭食,亲自为长工们送到田里一天两顿皆然,可是他自己,却吃最粗贱者,长工们颇为感动,工作于是倍增,年产亦因之可观。
下
忽然于某日夜晚,仙人忽来频频相告,在次日晨,于某地某地,埋有巨额金锭,掘之即可得。醒后,即持锄前往,于黑夜之中,见某地有金光上射,当即掘之,果有金锭在焉。于是成巨富,广购良田,遍设店铺,繁盛之象首现于杨柳青,瓦房亦连比筑成,学校亦于焉兴。可是这位已成巨富的老农人,依旧是布衣粗食,每日为长工们送饭,勤俭如故,他的名字叫石万成——我的老祖宗。
真好像是神话,一连串的曲折婉转又像是小说,可是族中人都这样转说,好在若干年前的事也无从考据。现在他睡熟了,静静地躺在坟里已经三四百年了,他绝想不到他的后人会把这一份大家产给败毁得如此不堪,更想不到在今天会把来祭祀的子孙给拦在坟地的门外边,难道那位大仙又曾跟他说过什么,还是老早就知道石姓会有这样一天?冲着松柏中的静睡着的祖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在门外烧了带来的烧纸,我不知道这一点点的纸钱对于老祖宗会有什么帮助,这一点钱在阴间也许不够吃不够穿,那就把钱索性收起来做个纪念,纪念着他的四百年后的一个子孙,曾来到他的坟前!
离开了坟地,面前是一大片田野,农人们正忙着他们的春耕,由东去到西,由北走到南,像这样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代多少年,离开田地越远越觉得它可爱,种田是我们家的根本,也是中国的根本,看到了田地就看到了我的家我的国,不忘家国不忘种田,更不能忘记了在这一片秋海棠叶上挥汗曲躬尽心耕种庄稼的农人——我们的祖先。
十九、引颈望家乡[24]在北京仅仅停留了十七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北京城已经被深深的绿色给笼罩着了,如果真没有什么必要的话,是真的不想离开她,辉煌的紫禁城,耐人寻味的北海,颐和园,撩人怅惘的陶然亭,各种各式可爱的小吃几乎是没有一样不使你记挂着的,在脑海里永远印刻着这样一幅图画,母亲和弟弟的笑脸,依旧活生生的在记忆中,忽然,一阵子颠波,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在火车上了,车头使劲地拉着车身没命地跑下去,一秒又一分的把我和北京拉得越来越远,故城早已经隐没得非眼睛所能看到的复杂以外,低下头来,看着母亲给打的毛线坎肩,正想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句话来了。不知道又要过多少时才能再来。
同样地像来的时候,一样要经过三天两夜的旅程,天还是那块天,只是气候显得热了些,田还是那一爿田,可是庄稼都已经长了些,农人们都在忙着,但愿他们不要像去年,白忙了一年,自己都没得吃,近徐州一带依旧在铁丝网外边有着不少的饥民,还像来的时候一样过着无天无地的日子,路警黑帽子照旧是凶残专横,他们的话就是法律,他们的兴致就是刑罚,打也好,拿石头砸也好,反正谁也管不了我,反正现在是我的天下,活该报纸上骂,舆论指摘,除非你不碰到我。
过南京等于过十八层地狱,由头上摸到脚,军警们用刚挖完鼻孔的手去摸你带来送给朋友的点心,你不能不愿意,他怕里边藏着烟土,就连雪茄烟也都给拆断了完事,如果你和颜悦色他可以少折几双,如果你有一点不愿意,说不定就许把雪茄烟给扔到江里去,江水涛涛吓死人,你真会担心他们会把你自己给推到江里去,西装口袋,肩膀,两肋,大腿,腰……,除了大便与小便之外都摸到了,类似这种检查,由浦口下车,过江,再上车要经过四次检查,如果没有一点耐性的人怎么能忍受。
江南富于江北,稻田里的苗儿长得结实可爱,更不像北方那样贫瘠者,希望今年丰收,好让大米的价钱有了借口再飞涨上去,车上的旅客好像也换了一批人,衣著也显得阔气了许多,因为已经接近了上海。
上海,依旧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所不同者,是马路上多了许多洋钱摊,铿铿作响振人耳目,左也是右也是,点缀得上海更阔气得不可一世,嘈杂纷乱,人们都在急促促地走,这抓一把那抓一把,有哭的也有笑的,除了钱以外,在人们脑中好像再没有别的东西了,生活就是钱,没有感情没有幽默,想起了那静美悠闲的北京,颇使人一登高山,引颈望家乡,一述对她的怀念,但愿古城家园皆平安,为了回忆我心头的怀念,记之于《天涯海角篇》。
注释[1]田本相《话说“话剧皇帝”石挥》,《读书》年第11期,第14页。
[2]石挥著、李镇主编《石挥谈艺录(雾海夜航卷)》,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年版,第页。
[3]《天涯海角新篇》分为十八节,每一节都有独立的篇名和节号,其中第十七节《石家的祖先》一节在分为上下两部分登出时被误标为“十七”、“十八”,故《天涯海角新篇》名为十九节,实际只有十八节。
[4]部分小节分为上下两部分登出,故共在报纸上连续登载了25天之久。
[5]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1日。
[6]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2日。
[7]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3日。
[8]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4日。
[9]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5日。
[10]原文此处缺少“。”,此为转录人根据文意所加。
[11]本节分为“上”、“下”两部分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6日、7日。
[12]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8日。
[13]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9日。
[14]此处“””为多余。
[15]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10日。
[16]本节分为“上”、“下”两部分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11日、12日。本节“下”半部分发表时错排为《替女演员哭》。
[17]本节分为“上”、“下”两部分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13日、14日。
[18]本节分为“上”、“下”两部分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15日、16日。
[19]本节分为“上”、“下”两部分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17日、18日。
[20]本节分为“上”、“下”两部分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19日、20日。
[21]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21日。
[22]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22日。
[23]本节分为“上”、“下”两部分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23日、24日。“上”、“下”两部分在刊发时分别标为“十七”、“十八”。
[24]本节发表于《光化日报》年5月25日。
本文原载新西兰《人文社科理论学刊》年第4期,援引请以原刊为准,发表时题为:《石挥长篇佚文天涯海角新篇释读——新编3卷本石挥谈艺录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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