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德克萨斯州沃斯堡的市中心有一座金贝尔艺术博物馆,是建筑设计大师路易斯康的杰作,在收藏界和设计界都负有盛名。当我站在馆的南面端详它的时候,感觉那16个拱状建筑的灵感也许来自中国黄土高原的窑洞。也许康并没有来到过东方,但这位建筑大师中的哲学家,一定认真审视过东方艺术的呈现方式。收回目光来,在脚下,三五块石头像是很随意地放在草地上,却极耐人寻味,越简单的意象越容易使人沉静下来,进入冥想的状态,这种设计很难说不是把日本的枯山水大而化之。
年的5月,女儿终于完成了景观设计专业的学习,三年辛苦为的是把硕士帽上的帽穗,从右边正式拨到左边,但这个“拨”的动作,是在一场数万人的典礼上完成的,始建于年的TAMU,仅这个典礼就把我这个来自山区的小老头震撼得发呆。
盛大,隆重,华丽,庄严,怒放的青春,怒放的生命。
然后,让心情稍稍平复下来。
我们一家三口从大学城出发,一路奔腾向西。
5月,正是十号公路最美的季节,也许是全美最美的公路之一,美就美在并不是自然风光多么雄奇瑰丽,而是高速两旁人工种植的鲜花开遍山野。德州蓝帽花本是最著名的,但恐怕是我们错过了季节,所看到的大多是菊花,是金鸡菊或者波斯菊之属,红色和黄色一路争奇斗艳,一直连绵上百公里,简直要开到天边去。小老头和小老太太见了世面,看得目瞪口呆。
越往西走,鲜花越来越少,植物也越来越少,车窗外的景象不免单调了许多,小老头意兴阑珊,不断打瞌睡。
就在这时,女儿说BigBend到了。
这是此行的一个目的地,准确地翻译过来,应该叫大弯曲或者大拐弯国家公园,因为格兰德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形似直角的大弯,所以叫得这么直白而索然寡味,既然这样,我把它叫“大笨”国家公园,倒是朗朗上口。
从走进这个公园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线扯住了神经。在国内出发前,就觉得此行一定有一个约会,现在那根被扯动的神经敏感地开始跳动,甚至开始飘摇起舞,还自带着音乐伴奏,接着,灵魂深处那个看管第八识的生命被唤醒,有一些映照,有一些印证,有一些对话……之后,我沉默了许久。我肯定,这次万里赴约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
公园的中间,有一座很孤独的奇索斯山,周围全是荒漠,可喜的是山形成了一个怀抱,里面还生长着茂密的树木。见惯了大山的我,不以为奇,下山的时候甚至说它没什么灵气,结果,几大朵带雨的云一齐飞来,立刻把它笼罩住,山峰在云雾里时隐时现,竟然有些仙境的意思。仿佛是一场即兴演出,让人感叹造化的神奇,不敢再生任何凉薄之意。
在开往博基拉斯峡谷的过程中,狂风呼啸,本就荒凉的四野,在万物生发的五月,却是一派肃杀景象。
十号公路的繁花似锦与大笨的衰草寒烟,反差太大,黄庭坚说“天开图画即江山”,那边就像西湖黄山九寨沟一样,是充满诗情的青绿山水;可大笨这个地方,图画倒是开了,但开得比八大的山水还萧索。从金鼓喧阗的典礼现场直接闯进这里的太古洪荒,这样的心理落差也很大,第一次感觉到人的生命如此鲜活,与这里的死寂格格不入。
越走越觉得荒芜,在国内也走过很荒凉的地方,在雁门关的野径古道上感叹过“大漠孤烟”,在玉门关烽燧遗址上感叹过“春风不度”,但走到这个峡谷,我的感叹是,这里可能什么都没来过,没有任何人为的迹象,或者说人为的迹象太渺小,根本不足以改变这里,因而才会有走到天涯尽头的悲凉。
也到过海南的天涯海角,与这里相比,那就是一个温馨的港湾。到这里才明白,真正的天尽头似乎应该是这样的苍劲凛冽,它不会让你浮想联翩,它的清冷枯寂,只会让你万念俱灰。
空旷的峡谷还不足以使人彻底绝望,真正让人感到压迫的甚至让空气都凝滞的,是对面墨西哥境内横亘着的那一列大山。
它就是天外飞来,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它的险绝,它的冷漠,它的不可一世,都让人感觉能够见到它只不过是你的幸运,它不跟这个地球上的任何生物对话,它是另一度空间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个封底,但凭我们人类,根本没有能力打开它。
我隐隐感觉如果能打开那个封底,一定是龙车鹤驾,熙熙攘攘,又或者是金戈铁马,旌旗猎猎,是另一番尽我们人类的想像也无法揣测的模样。我知道这个大拐弯正好位于北纬29度到30度之间,这是整个地球上最神秘的一个纬度,不仅是喜马拉雅山在,金字塔和玛雅文明在,加勒比海的百慕大群岛也在,这个地带还有数不清的地震、海难、火山和空难。这是不是说,偶尔那个封底也会自己打开,但会发生什么,人类只能被动地等待一个结果,然后引发无数猜想。
默默凝视对面的那列在夕阳里变成赭红色的大山,忽然想,兴许是座阿修罗的城堡,隐约还看到有山门,又想如果能御风而起,去轻叩那个山门,开启之时,是青冥浩荡,还是天花缤纷如雨?
随便你坐多长时间,随便你的思想飞多远,游客寥寥,博基拉斯峡谷确实是适合修行的地方。但能在这里长住下来的人,必然具备非凡的定力。
这里四季无雨,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枯山水。山,似枯而不枯,怀抱里别有天地;水,格兰德河潜行在峡谷中,看似没有,其实波涛汹涌。渺小的人置身在这样一个无边无际的庭院里,更容易把“人世和我”想清楚。
如果再把白沙国家公园的银色沙地脑补过来,那更是天作之合。日本人的庭院过于精致小巧了,把人直接放到大笨这个地方来,如果再能垂直上升到三千米的高空,从那个视角再来看,更能体会奇索斯山这块孤山孤石在荒漠中的意义,才会明白大自然设计的初衷。
小而巧,是人类的手段,大而笨,也许就对了。
在车开往埃帕索的路上,还在想,在几千米高空的那个角度,有谁在看?
此后几天,峡谷对面的大山一直像一列高速开来的火车,想躲都躲不开,它就从我的脑子里呼啸穿梭而过。
回到沃思堡,与金贝尔美术馆毗邻的现代艺术馆是混凝土诗人安藤忠雄的大作,艺术馆里布置了一个空间,一个很空旷的所在,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陈列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走近那个盒子去看,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disappear。
这个英文单词的本意是“消失、不复存在”,我的理解是空,是无相。哪里都有高人,这是艺术馆中堪称绝妙的作品,一种对禅家三昧最俏皮的解读。
原本一直被那列大山压着的我,看到这个盒子时,豁然开朗,艺术馆与大山都霎时不见,四壁通透,连自己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