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淑景丨难忘青春朋友

有没有两个人,年轻时是好朋友,曾经好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忽一日忽然失散,从此天涯海角,几十年音信全无,像高超的小说家故意留下的悬念,多少年后让他们重逢,各自叙说自己迥异的人生?抑或是相声大师故意抛下一个包袱,以便多少年后再次拾起,给众人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更或是他们自己好奇心做怪,故意设制的不见,并相信“你在与不在,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也许,我和许燕就是这样?

那时我23岁,许燕20岁,正是“自以为是、不以为然”的年纪。通过姨姨,许燕认识了我,一个深山旮旯里写诗的苦闷青年,她就给我来信。我们在信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谈理想、信念、爱情、友谊,孤独、苦闷,讨论“人生的路”,每封信都在10多页以上。

许燕是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女作者,14岁就在《少年文艺》上发表小说《雁雁于飞》。17岁时,一篇《长河落日圆》让她名扬全省,每年的地区创作会议,必邀她出席。许多人崇拜她,羡慕她,把她当成心中的女神,就连在老山前线自卫还击的C城籍战士,也爬在“猫耳洞”里给她写信。

许燕的父亲在县文化馆工作,他年轻时才华横溢,深得作家赵树理的赏识。但因为写作一篇小说,19岁即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华山脚下的农场劳动改造。平反后,他主持创办了一份叫作《春风》的文学杂志,扶持奖掖文学青年。他希望女儿继承他的志向,成为一名卓有成就的作家。但许燕盛名之下,压力很大。我们在信上倾诉各自的苦闷,无话不谈。

通信半年后,许燕力邀我到她那里去。许燕说:“来吧,带上你所有的作品,我帮你找事做,帮你推荐发表作品。让我们并肩比翼齐飞!”我兴奋之极,于是辞掉在家乡小学的代课生涯,去会见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的许燕。

七月流火,热浪灼人。在通往黄河渡口的河滩上,我身背黄布包,脚蹬帆布鞋,风尘仆仆地赶路。汗湿的脸上,落了一层黄色的粉尘。我要从这里坐船过黄河。C城不但有姨姨,还有许燕,能给我的命运带来转机的挚友。

“扑出、扑出”,脚踩在黄河滩柔软的沙上。据说这里距离渡口只有七、八里,但走起来,是那么遥远。只见脚步动弹,不见距离缩短。我只有耐着性子,迈动着双脚,走啊,走,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坐上机帆船,渡过了黄河。

机帆船靠岸了,人们或步行,或骑自行车,或坐拖拉机,陆续都走了。我一个人背着包,慢慢走上大坡。两条腿机械地轮换着,正寻思要不要张口让别人带我一段,忽然听见两个声音同时喊:“玉兰--玉兰--”,听到这声音,我笑了。只见前面两辆自行车飞奔而来,那是姨姨和许燕,双双骑着自行车来接我。

朋友见面,很是激动,我和许燕不好意思地互相打量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姨姨戏称我是“黄山来的姑娘”。我坐上许燕的车后座,向县城进发。许燕长得小巧玲珑,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用发卡高高地隆起,脚上穿着一双红皮鞋,鞋跟足有10厘米,这给她增加了不少高度。眉宇间透着一股凌厉之气。相比之下,我就显得太OUT了。

这一夜,我就宿在许燕的住处,我们聊了一个通宵。许燕是县志办的临时人员,主要任务是打字。县志办设在博物馆院内,这地方非常幽静,除了几名工作人员,整天难见外人。许燕的房间很大,桌子上放着一部铅字打印机,两个文件柜装满各种文史资料,还有一些文学名著,如《静静的顿河》、《猎人笔记》等。这是一个理想的读书写作地方,令我羡慕不已。但许燕却说这里是“青灯古佛殿”,工作枯燥乏味。

初来乍到,我俩有说不完的话题。童年故事、故乡风情,青春苦闷,成长点滴,都成了我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题。但时间一长,我就有些厌倦了。但许燕抓住我,好像抓住一个难得的倾诉对象,她给我讲述小时候的故事,讲县城里的红男绿女,讲她和对象谈恋爱的详细过程,模拟他们在小河边、田埂上说的话,甚至他对她唱的“泉水丁冬”,都向我重复几遍。有时候我实在瞌睡的不行,她却把我拉起来,听她说话。看得出,这个少年得志的小才女是太寂寞了。她需要倾诉,而我就是她倾诉苦闷的最好听筒。许燕说,她有许多朋友,有的在广电局,有的在幼儿园。但她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她只和我有共同语言。

许燕爸笔名“柳岸”,取柳暗花明之意,我称他“许伯伯”。许伯伯很和善,他个子不高,戴一顶鸭舌帽,眉宇间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他每天忙着组稿、编印刊物,回复文学青年的来信。他对我非常好,在我没来之前,他就到姨姨家询问我的情况,给我写过信,鼓励我克服困难,坚持创作,并在《春风》上发表我的诗歌。我来了之后,他对我更是关怀有加,劝我不要着急,好好熟悉一下环境,慢慢找工作,还把我的作品推荐到地区文学杂志去发表。我对许伯伯充满着深深的崇敬和感激。他以为我和许燕在一起,可以更好地切磋学习写作的事。岂不知我俩在一起,从不谈写作。

县文化馆离县志办不远,我们有时到文化馆大院和许伯伯一起吃饭,剩下时间就是泡在一起。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和许燕过着一种癫狂的生活。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就是上街买些饼干嚼嚼充饥。许燕对姨姨说:“把玉兰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吧。”对许伯伯,许燕又说:“我和玉兰一起探讨写作,你不用操心。”这样两头不透气,大人们根本不知道我俩在一起干些什么。

除了闲聊,我俩还经常出去寻找刺激,用她的话说就是“体验生活”。比如到电影院看电影,到会堂看戏,借机观察人物。时间一长,严重干扰了许燕的工作,她的案头就堆满了没有打印出来的资料。有一次,主任来问材料打得怎么样了,许燕说,还没打出来。主任批评了她,许燕不服气,还当场顶嘴。过后许燕又向我诉说她的苦闷:写作写不下去,读书读不进去,工作乏味,日子过得太无聊。而这时的我,衣食无着,寄人篱下,当务之急是找一份工作,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比起我的苦闷来,许燕的只能算是酒足饭饱之后的闲愁。何况,有许多是她自找的呢。

许燕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我们俩到剧院看戏时,许燕就故意打扮得与众不同,她把头发梳得高耸入云,穿着无袖低领小褂,手摇一把粉红小扇,很是吸引人。我跟随其后,就好像一个跟班。坐在剧院里,有许多后生拿眼瞅她,然后嘁嘁喳喳议论。许燕有时就会猛然回头,大声斥骂道:“瞅什么瞅?八点子!”八点子是C城骂人的话,意思是神经蛋,脑残的意思。她的声音之大,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每当这时,我就感觉很不好意思,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到我俩身上。而许燕根本不在乎,人越多注意她,她越高兴。如果谁有意挤她了,她就大声骂道:“做巴子哩!”这话很粗野,与她雍容的打扮和曼妙的身姿绝不相称。这时我就很尴尬,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有一次,地区少年管教所组织少年犯来C城演出。一个晚上,许燕进进出出,都很活跃。她坐在第一排,故意摇着粉红小扇,和那个唱主角的少年犯对媚眼。那个少年犯,长得很帅气,很像青年偶像陆毅。他大概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八成也发现了许燕对他有意,唱着唱着都走神了。趁少年犯出来上厕所之机,许燕避开看管人员,大胆上去和他攀谈,问清他的家庭住址、犯的什么罪、狱中生活等等。两个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第二天,许燕就让我和她一起去邻县那个少年犯的家,打听情况。我有点不愿意,但许燕说,“姐姐你23岁了,还没有对象。这个少年犯看起来多帅气,又多才多艺,他因寻衅滋事被劳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咱们现在趁他在难中关心他一下,他就会感恩的,对你产生好感。若是你能和他结缘,不也是一件大好事吗?”我觉得这样很荒唐,她看上少年犯了,却拿我说事。但吃不住许燕的软磨硬缠,就和她一起去了。我们对许伯伯说,回老家住两天,对姨姨又说我到许燕家玩去了。我们在许燕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坐火车来到邻县,又一路拐弯抹角打听到少年犯所在的村。我们装扮成地区报社的记者,询问少年犯的思想性格,成长经历,重点是想问清人家有无对象。但他母亲和妹妹对我们很戒备,很冷淡。不友好的目光在我们身上逡巡。我们问,她们不答,反过来一个劲反问我们,问这干啥哩?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许燕不死心,又婉转找到他的邻居家打听。邻居说,少年犯有一个女朋友,就在同村,他被劳教后,女孩子还在等他。又感叹现在像这样的女孩子不多见了等。一听说少年犯有对象了,我们俩就像霜打的茄子,十分泄气。是夜,我俩宿在镇上唯一的一个旅店,旅店很脏,被褥、床单都不敢细看,我和许燕闭着眼躺下。刚住进,就没电了。我们喊店家点蜡。灯影摇曳,蚊虫叮咬,糊糊涂涂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许燕还要去打听,我坚决不去了。这一次出行,花掉我从家里带来的不多的一点钱,使我很紧张了一阵。

秋天开学时,我终于找到一份到学校教书的事。许伯伯的同学是县教育局的副局长,通过副局长,我到一个镇上中学代课。姨姨和副局长,还有许燕一起把我送到学校。我对这地方很满意,一间小屋,一床一桌一凳。学校四周是田野,院墙到处是豁口,翻过墙就到田里了。东面不远处就是中条山,烟笼雾罩。这里距县城将近70华里,坐车需要1块多。许燕不明白我对这个只有一个邮电所的小镇就满意,她说换了她,她一天也待不下去。说实在的,我想离开她,静静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这样无穷无尽地泡下去,实在有违我的初衷。再一个,我不想距离县城过近,那样经常要打扰亲友。

我到学校教书后,许燕一有空就去。

这天是星期日,我和许燕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比较愉快的假日。当我俩谈了很久以后,她忽然忧忧地说:“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之间缺点什么。”“缺点什么?”“缺一个可以谈得来的男子汉。我们虽然无所不谈,却总觉得有点单调。男子汉的观察角度、思维方式都和我们不同,如果能和他们交谈,将会丰富我们的性格。”“那给张贤亮、给张承志写信吧。”当时正是二张火暴的时候。“去你的!人家拿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就把你吓回去了。我是说如果能在我们周围发现一个程度相当的男子。”“那你去发现呀。”不久,许燕就发现了一个。

十月的一天,许燕带着县里的青年摄影家大卫来学校看我。这之前,她曾经对我说:“玉兰,我今天给你瞅了一个对象,哎呀,长的绝了,他是咱县的青年摄影家,名叫大卫,他办了一个照相馆,还经常在地区报上发图片,很有才气呢。无论是长相或是气质都绝对盖帽。怎样?接触接触?”我抿嘴一笑,没有当回事。许燕总是大包大揽,几次为我找对象,都落空了。我没来C城前,她已经在《青年之友》的征婚广告里,给我介绍了一个渭南的小伙子。互通一封信后,无疾而终。后来去看那个少年犯,又说是为我找对象。每次都是如此。许燕还喋喋不休地给我灌输大卫,纵容我给他写信。

大卫是个潇洒的男子,高高的个头,头发蓬松,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出一股艺术家的气质。许燕和几个女孩子经常让他给她们拍照。而他也乐于效劳。但大卫已经订婚,许燕要拯救人家,自然是让他解除那场“平庸”的婚姻,并且是打着艺术的旗号。但大卫那位未婚妻,也不是吃素的。他家的人,对许燕也不感冒。许燕每次去他家,她们都冷脸相对。许燕所谓的热心,我只当作小孩子的疯言疯语罢了。所以我甘愿当了一个看客的角色。看得出,许燕当时对大卫真是动心了,她的感情在未婚夫和大卫之间摇摆,但慑于家人和舆论的压力,最后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至于打着为我找对象的旗号,很快就戳破了。

10月中旬的一天,许燕把大卫带到学校,他们拿了一大堆照片,让我题词。照片的内容很广泛,有农村的,有街市上的,我在一副题为《父亲》的照片上,写道:“父亲,回家吧。”照片上的这位父亲守着一堆扫帚,愁眉不展的等着人来买。他俩拍掌大笑,说:“题得好!父亲,回家吧,人家不要扫帚了,人家用吸尘器呢。”还有一副《蓓蕾》,我在上面题写道:“幽闭了多少时光/攒聚了多少力量/等到明晨又一轮朝阳升起/你的热情会怎样怒放?”我题这些,虽然是好玩,但也表达了我个人的一些心声和愿望。

我们玩了整整一天,眼看天黑了,许燕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心里嘀嘀咕咕,撵吧,也不好意思。最后许燕竟说,我们仨挤着凑合一夜吧。天已经很晚了,我不想惊动学校任何人,让他们走,也已不可能。也只有照许燕说的。最后实在困得不行了,我依墙睡下了。第二天,支应他们吃了早饭,又给他们买了车票,送到车站,才把他们打发走。但据说他们当天没有回县城。以后许燕又带着她的崇拜者来我这里玩过几次。这事让姨姨知道了,姨姨很生气。她说:“你在这里是学校啊,你是一名教师啊,要注意影响啊。许燕来这里,耽搁你上课不说,还带一个男孩子在这里过夜,这叫怎么回事?她爸要是知道了,不打死她才怪。你爹妈把你交给我,我要对你负责任。现在找一份工作容易吗?你不能和许燕这样混下去了。”我说,我不好意思说她,再说她也不听我的,还说我思想僵化,观念落后。姨姨就亲自去找许燕谈,为此,还得罪了许燕。过后有几次,许燕竟恶狠狠地对我说:“我要有一把手枪,先把你姨枪毙了,她不让你和我来往,我恨死了她。”

许燕的对象有志这时正上着军校,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有志比许燕大几岁,他非常爱许燕。许燕曾经一度想和大卫谈恋爱,但碍于有志的威严,到底没敢放肆。他们中间有过怎样的感情纠缠,后来怎样中断,我都不知道。许燕也很爱未婚夫,但远水不解近渴。她是一个女作家,感情生活不能出现空白。因此她有意无意总在寻找着知己。后来为这件事,有志不明就里,责备我不关心许燕。他说:“燕,她小,不懂事。你是姐姐,为什么不劝劝她?”我感到很委屈,心想,你是太不了解你爱人的禀性了。但这种事又解释不清,我给他写信说:“这件事起源于许燕,结束于许燕,欢乐和痛苦都属于她,于我无关。”但她未婚夫还是认为,我有责任。

我到小镇教书不久,许燕就辞了县志办的工作。她是那么决绝,说不干就撂下了。随后她到我所在的学校住了半个多月。许燕来我处的时候,就是我的末日降临。她让我整天陪着她吃饭,陪她上厕所,陪着她写小说,又让我当评论员,说她写得好,她说我讽刺她,说不好她又说我诬蔑她。让我无所适从,让我没有一刻安宁。备不成课,教不成书。她无聊时,就一会把衣服穿上,一会儿又脱了,一会儿描眉画眼,一会儿又擦掉。一会儿把头发高高梳起,一会儿又梳成平头。有一天,她说要写作,不能让人打扰。我就得轻手轻脚,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就这也不行,一会儿说我打断她思路了,一会儿说我破坏她情绪了,弄得我哭笑不得。许燕没有工作了,住在文化馆她爸爸的房间里,父女俩互不理睬。她觉得快要闷死了,一来这里就不愿回去。

我的房间很小,她整天偎在床上,把我的被褥弄乱,吃东西随便扔果皮,刷牙时把泡沫子吐得满地。一会儿要吃饼干,让我去给她买,一会儿又想吃西瓜了。我真受不了这个贵族味十足的娇小姐!她自己静不下心来写东西,却怨天怨地。看在许伯伯的分上,我不想和她闹翻。但我一味的迁让,又使她更加肆无忌惮。

许燕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考虑别人的心情、处境。伙上的饭她不想吃,让我上街给她买香槟喝,买麻花吃。有时伸出一只小手来,给我要钱。给少了吧,不好意思,多了吧,实在拿不出。她在这里闹着,严重影响了我的教书生涯。我千哄万哄,才把她送回去。

当我俩回到文化馆时,许伯伯黑丧着脸,只简单地和我说了几句话,而和许燕一语不搭。屋子里的空气是凝固的,静止不动的。这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我俩都清楚明白故障出在哪里。第二天一早,我试图拿想好的话去解劝许伯伯:“许燕整天呆在屋子里,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的。她这一段时间情绪很不好,希望你不要给她施加任何压力。不要提写作二字。她才20岁,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只要好好生活,有了工作,心情愉快了,不愁写不出好东西。”但许伯伯的一番话,使我无言以对。许伯伯说:“她太任性了,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凭我的老脸,人家才让她去县志办。说是干几年,逢着机会,就可以转正。但现在她辞了,让我给人家怎么解释?她写不出东西,我不逼她,她可以边读书,边积累,只要是正儿八经来啊。但你看她整天疯疯癫癫,不务正业,我永远没法原谅她!”许燕的悲剧是一个“神童”的悲剧,少年得志,青春出名,人们都把她推到一个高度,不写是不行的,而写吧,又有多少可写的呢?我很能理解她的苦闷,但又无法安慰许伯伯。

新年快到的时候,许燕忽然提出,她要结婚。她说也许结婚能给她带来新的激情。于是父母也满足她的意愿。一方面是当地风俗,村子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都出嫁了,另一方面是未婚夫年龄也确实不小了。许伯伯开始忙着给女儿置办嫁妆,买家具,买电器,请人纳被子,连厨师都请好了,日子订在农历腊月十三。

当日子越来越近的时候,许燕又忽然说,她不想结婚了。她亲自去给媒人退话,给未婚夫写信解释,这下把许伯伯气个半死。他是个很要面子的好人,半辈子没有过过事情,现在给爱女置办婚嫁,许多老友都跃跃欲试,要前来庆贺。现在怎么给人家解释呢?许燕私下里给我说的理由却是,现在一结婚,明年这时就挺个大肚子,她就没有自由了。“你想,哼,我正是享受青春快乐的时候,一结婚不是完了么?”

许燕苗条的身段,苍白的脸色,纤纤的玉手,令人不由得“可怜见儿”。她也很会利用女性的优势,达到她要达到的目的。图书馆的管理员,也是许燕的崇拜者。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了图书馆这个宝库。许燕要借书,不是一本一本借,而是论捆。管理员文化水平有限,不会整理书,他不是按类别而是按书本的大小,把果树栽培、科学养猪和世界名著捆在一起。这天我和许燕意外地从借得的两捆书里发现了《简爱》、《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红与黑》、《茶花女》、《悲惨世界》《包法利夫人》、《木匠小史》等书,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饿着肚子缩在县文化馆那间偏僻的房子里读书。我们一天没出门了,渴了喝凉水,饿了啃饼干。我们争着看《一个世纪儿的忏悔》,许燕说,“咱们轮流读吧。”我先读,读到口干舌燥,眼花缭乱,最后眼睛实在睁不开了,又交给许燕。等她睡着了,我又悄悄起来读。

在辞工作的前夕,许燕让我帮助她把已打印好的书稿用自行车带走。天黑时分,我们用自行车把两大捆子书稿,驼到文化馆藏起来。许伯伯到地区开会去了,我有点害怕,说,“可惜了,这都是你的成绩呀。”但她说,我不准备在这儿干了,不能把打印好的书稿留给那些浑蛋。

我和许燕从生活习惯到接物待人,处处不同。我性格绵善,逆来顺受,而许燕好斗,尖刻,凌厉;生活上,我喜欢简单,而她繁复,要求甚多。我们在一起,就像两个民族的大融合,格斗,厮杀,最后走向一致。我也喜欢她的竞争精神,但不喜欢她的刻薄。

我现在想来,许燕那时也许确实很痛苦,只是我不能理解。她在给我的信中写道:“玉兰,你别总对我抱一种偏见,把我看成是一个有恃无恐的小姐,我有我的难处,只是由于某种心理,我不愿意对你倾诉罢了。父亲的‘阵地’长居下去不是办法,丈夫的‘壁垒’是梦中的楼阁,我目前的处境还不如你。回到家里,没有一个能谈得来的人,何况,我们村里只剩下我一个大姑娘了。孤独和寂寞不难想像;在县城住闲,比莎菲女士还要无聊的多。不上街,不接触人,看书没兴趣,生活一塌糊涂;给有志写信吧,不在一起,没有新的内容。只能一天天地混日子。从来不敢考虑,明天我干什么?似乎一切都没有着落,心里还牵扯着那么多恼人的事儿。玉兰,作为一个朋友,你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在你的眼里,我轻松得像一只小燕子,其实不然啊。有时候,我闷得慌了,就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想方设法寻点零食,充实充实空虚的心灵。要么就到院子里哄邻居家的小孩玩儿。小孩儿有小孩家的乐趣,我和她逗不上两句,她就不耐烦地哭闹开了,这时我便无趣地又回到屋子里,把自己软禁起来。像我这个年龄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可我怎么也快活不起来。满脑子的‘白色恐怖’--白色的屋子、白色的书本、白色的纸张、白色的遥远的情思、白色的雾一样的梦……唉--常常是一声接一声的喟然长叹;啊--难过的时日真让人想哭想笑想喊想叫;空虚而又沉重的灵魂使我没有一丝一毫恋爱大自然的情趣。春天的生机跟我无缘,管他什么花红柳绿,我懒得去观赏。你是一个可悲的浪漫主义者,生活不像你采摘路边的蒲公英一样容易,你在诗里尽情地向往,可我的小说总是沉重的不能结尾。遥远的爱情也只能增加我写信的负担。明天我该干什么,我不知道……”

许燕是那么孤独,那么缠人,对我的依恋那么深。这种友谊已成一条绞索,勒得我透不出气来。她给我写信说“玉兰,信是我从邮局的上千封信中找到的。我站在收发室看,看着,哭着,最后是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跑出来的。逢集日,街上的人流、车辆,繁乱、嘈杂,我一概不顾,抹着涌流不止的泪,钻进了那个不属于我又属于我的小里间。爸爸在外面,催促我收拾行李回家,我恼了,‘砰’地关上门。从星期六早上十点开始,我就在车站盼望你的身影了。直到晚上九点四十,我到姨姨家看了七次了,我是怎么来回反复的……连姨姨家的老太太都烦我:“你这女子咋是这,她这个时候不回来,就是不回来了嘛。一会儿跑一趟,一会儿跑一趟,真真是……”姨姨也说:“她回来,我让她马上去你那儿。”我叹了口气,赶紧扭身出来了。玉兰姐姐,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孤独和苦闷,爸爸是不允许我走出这个屋子的,真闷的要死,我一天到晚连话都说不上十句,和谁说呢?没有一个能说得来的人,其实,也什么都不想说。白天,晚上,晚上,白天,除了你就是有志,除了有志就是你,不知道你们都怎么样呢?我总觉得,我要死了,快窒息了,是一个被软禁起来的囚徒。我突然羡慕起瘫子和死人来了。我想妈妈,可是农村那鬼地方,我实在呆不下去,大门口整天围一堆婆娘,男人长,女人短的,粗俗不堪。在县城,爸爸那张脸,我真不爱看,我已经是一个什么都懂的女人了,他总把我当成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看。他不肯恩赐给我一点自由,昨天一个劲催我回,回,回!地区来通知,二十四号开创作会,我不想去,可又不敢对父亲讲。我现在可怜的连反抗的胆量都没有了,活着有什么意思?无穷无尽无指望的盼,只能是一种自我折磨。什么时候走到一起呢?说不清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总觉得在不远的那一天,我和你们就要永远地分离了。也许二十年后,有志若能记起我,他会带着他的孩子和爱人,在我的坟头轻轻地放上一束花,脱下他的军帽,默默地哀悼我……”收到这封信,我赶快回去安慰她。看来,许燕的痛苦是真实的,只是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体会不到她的苦处。

这年7月,许燕来到距我10多里的乡政府文化站,为乡政府写新闻。她很善于利用名气指挥一切,调动一切。来的这天,一辆嘉陵摩托把她的东西、一应物件带来,有几个男女朋友相送。刚好这一天,县委书记来该乡调研,乡里安排的非常隆重。许燕也趁机面见了县委书记。她希望通过做一点实际的贡献,作为跳板进入县委通讯组。她又说写新闻,只不过是捎带,她的本意是体验生活。

许燕到乡文化站工作后,我们去了一次小沟南采风。小沟面是C城最边缘,最靠近黄河的地方,它像一块尖角耸立在黄河边缘。村庄坐落在高高的黄河岸上,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东面就成了另一个县。住户大多是窑洞。窑洞里面都盘有炕,炕边还有炕墙,窗是方格子形的,都贴有窗花,人都很朴实,非常富有特色。我骑自行车带着许燕,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小路上颠簸,我们在那里吃饭,吃西瓜,还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吃一种叫“梨槿”的水果。天黑下来了,我带着许燕又一路颠簸飞回来。

然而好景不长。许燕在乡政府只待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不干了。原因是她和推荐者之间产生了感情。许燕在他房间里哭哭笑笑,最后只好一走了之。8月份,许燕到部队上结婚去了。

许伯伯病了,一发现就是肝癌晚期。到西安等大地方游历一圈后,回到老家。得知这消息,我痛苦万分。我请了三天假,到许燕老家看望伯伯。许伯伯瘦了,疼痛使他的脸变形。他忍着痛苦,勉强对我笑了笑。长期的饥饱劳困,还有许燕的使气任性,都是他发病的诱因。看着许伯伯,我心里很难过。我为他洗漱,端饭送水,尽到一点自己的心。这样一个好人,就这样忍受着极度的痛苦,一点一点离我们而去。许燕夫妇也从部队上回来了,她怀孕了,妊娠反应严重。她皱眉抽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对于父亲的病,她似乎并不十分难过,只唠叨自己如何难受。她还邀我到她的新房参观。

许伯伯去世后,我又去了几次许燕的家,但婶婶和弟弟见了我都很冷淡。我和许燕的关系也就彻底疏远了。我不知许燕对婶婶是怎么说我的,反正一家人见了我很冷淡。她们或许以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在我快要调回家乡的时候,我在街上见到许燕夫妇。许燕到县委找人去了,她丈夫抱着一个男孩,那男孩是那么可爱,令我心旌摇荡。我只顾着奔波,为工作,还谈不上生孩子。所以我羡慕她。我上前打招呼,但有志很冷淡。我很受伤。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许燕的地方,即使我对她说,我受不了你啦。那也确实是被逼无奈。从这次起,我下定决心不再去找她,不再祈求和好。

二十多年了,又是一代人了。我和许燕都进入中年,对很多事情的理解当宽泛、宽容得多了。我经常想起许燕。现在我倒很能理解她当时的怪诞行为。所谓,青春反叛,中年回归。在青春时期,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段叛逆期。只是许燕表现得突出罢了。去年,我辗转找到她的电话,许燕在电话上告诉我,她现在县人大工作,还当上了市政协委员。我想,以她的性格,她是决不会平庸的。

作者简介

骆淑景,女,六十年代生人,现居三门峡市卢氏县;喜爱文史,笔耕不辍,著有多部长、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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